阿桃走在去往正瑞院的碎石路上,旁边是略有些心神不宁的武丫儿。
已经知道武娘子进府,一直不见有人来问,后来倒是来了人,却是老夫人有事召见。
高高在上的老夫人,不至于为一个市井小民出头,何况来人说了,是把所有的主子都叫去,阿桃想了想,只带了武丫儿去,让眉娘留守贵芳院,以洗衣用水的名义召集那些做粗活的小丫头,从中打听武娘子的消息。
“姑娘,会不会是那人又做了什么手脚……”现在有任何异常,武丫儿都会想到是大夫人使坏。
“大夫人能做的手脚有限,关键是给你们找个可靠的亲人,这种事我没有能量,只能求人帮忙,至于求谁……”阿桃徐徐而行,在五月的柔风中,她只想到两个人:桃公子和杜公子。
反正债多了不愁,就先去找那个冷面的家伙吧,正好取了铁爷爷的卖身契,把人接到华阳巷养伤,另外,还要谢谢他在酒坊失火事件上的帮忙,没有他的手下,胖大婶也不会什么都招出来,给予大夫人沉重一击。
大夫人指使人烧酒坊,这事肯定会被吕府压下,但是对大夫人的处置肯定轻不了。
就是不知道他们如何圆这件事了,从中也可以看看老夫人的手段。
正这么想着,面色黑中有青的贾南风追上来,她耳朵和肺子进了水,一直有些难受,当然报复心就更盛,只是对方是二小姐这事有些不好办,何况外界都说二小姐义举救了她……。两人都有心事,默默无语的出了花径,看到阳光下的静湖,贾南风想起落水的可怕经历,挑了挑眉梢,甩开扶着她的婢女,蹬蹬凑近阿桃:“你和二小姐接触多不多?”
贾南风认定二小姐是故意整她,但又想不出原因来,偏这话不能乱问,憋得肝火旺盛,想来想去,只能问好像对吕府不满的阿桃。
阿桃看着眼巴巴的黑丑小姑娘。
好话她不想说,坏话她不能说,于是轻咳了一声,看向波光鳞鳞的静湖,轻柔的湖风吹起她的发丝,但有些暗黄的脸上拂动,——为了装出病态来,她用浸了浓茶的丝帕长时间敷脸,将莹润粉敷成了菜叶黄。
这点博得了贾南风的同情,或者说是兴灾乐祸:“看你的脸色,还不如我呢。”
阿桃模了模自己的脸颊,笑了笑,“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当时在水里真是难受,嗓子眼和鼻子里又痛又辣,一直痛到脑仁里,我拼命想到水面上去,水里却有个恶魔拉着我的脚,凶狠的把我往下拽,不让我透一口气……”
当时二小姐就是这么做的,不过她是不停往下按她的头。
贾南风受到了提醒,回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幕幕,越想越觉得二小姐可恨,拍着痛闷的胸口咳了两声,又恨恨的跺脚哼了一声,柳叶眼如刀,有不报此仇势不罢休的意思。
二小姐的狠毒不下于大夫人。
不知她和刁蛮的贾南风能碰出什么火花来。
阿桃正这么想着,碎石子的尽头就出现了二小姐的身影,薄绸白裙,细腰盈盈,更显得身形病弱,旁边还有一位小姐打扮的姑娘,那么一闪而过的功夫,阿桃看清了那个微胖的侧影,圆脸细眼,赫然是丰儿。
小姐打扮的丰儿……
阿桃目光凝了凝。
那边丰儿正笑得合不拢嘴,第一次穿上绸衣,模模袖子上的花纹,又模模衣襟上的,抬脚看看绣花鞋,一路上小动作不断,“望娘姐姐,你说的是真的?老夫人要把我当成正经姑娘养在府里?”
望娘笑容亲切,“是真的,我怎么可能骗你,老夫人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过,你要知道,可不是养一天两天,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养一辈子,你的大事小事,吃喝穿用,包括婚嫁,老夫人都包了,还有我母亲也发话,等会老夫人宣布了,你就是这府里正经姑娘”
婚嫁也管?这么说自己有机会嫁入高门做正妻了?丰儿有种云雾里的感觉,这时候,牢里的娘亲,远方的哥哥,还有一直心仪的王公子,统统丢在脑后,只有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新娘占据了整个脑海,放出通红的万丈光芒。
望娘看着一脸憧憬的丰儿,嘴角流露一丝嘲讽的笑意:不过是隔房妾生子的丫头,老夫人那种看重高贵血脉的人怎么在意,现在不过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对她好些,好让胖大婶安心将罪过全部担下,等将来风声过去,胖大婶再“暴病”,肯定是搁在一边不理不问。
给她准备嫁妆,当小姐一样嫁出去?做梦吧
二小姐忽然就想到自己,堂堂的谪女,却只能做个贵妾。
阿桃……
眸孔缩了缩,咳了两声,“丰儿,以后你是小姐了,要有主子的架式,特别是你在府里打过短工,肯定是有些人一时转不过观念来,还以为你是下人身份,对你可能不是那么尊重,这时你要厉害些,尤其是最初这段日子,正是你立威的时候,当然你不能随便打人,要有理有据,只要抓着错处,你就可以喝斥,再不听话的就叫人打嘴巴,打得她们向你讨饶,别叫人小看了去。”
丰儿一下就想到了武丫儿,想到那个浓眉大眼的丫头哭着向她讨饶,喜得手脚都痒痒,搓着手道:“望娘姐姐放心,这些话我都记在心里了,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哎呀,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这样高兴过,老夫人真好,大夫人真好,姐姐真好……”
望娘笑了一声,看着她,“阿桃呢,她好不好,论起业,她才是你最亲的姐妹呢?”
丰儿立刻冷了脸:“她才不是,是她害了我娘,我爹是她二叔,我娘是她的二婶,不过烧了几间屋子,烧了几个人,她竟然不顾亲情,眼睁睁看着我娘被人送进大牢,也不去说句话,我恨她”
望娘嗔怪的看着她,“这话可不能随便说。”看向远处喃喃的道:“人家现在可是小有名气的才女呢,在诗会上赢了五块上好的玉石,你知道那些玉石都是谁吗,都有名士……”
丰儿眨了眨眼,若有所思:胖大婶是善于钻营之人,她自然也耳闻目睹的学得几分,望娘挑拨她和阿桃的关系,她看出来了,心里也做了一番比较,阿桃又不管她的婚嫁,是老夫人管,老夫人让望娘照顾她,她自然是要望娘的意思办事。
远远的看到阿桃和贾南风行来,她转了转眼珠,欣喜的提着裙子迎上去,绣着绿色缠枝花的鹅黄襦裙,将微胖的小姑娘衬出了几分平时不曾有的娇美,“妹妹,看我的衣服漂亮吧。”转了一个大圈。
武丫儿嗤了一声,丰儿的身子霍然停下,斜眼撇着武丫儿,“我当是谁,原来是武丫儿啊,告诉你一声,我是阿桃的亲姐姐,你要是再发出那种讨人嫌的声音,别怪我打你大巴掌”
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嗤声传出来,武丫儿撇着嘴道:“哼,各有各的家,各有各的爹,真不知你是在哪里灌了黄汤,竟然跑过来乱认亲。”
丰儿拉下脸,扬起手就要打武丫儿,突然想起话没说明白,又亲切的看向阿桃:“妹妹,我今天才知道,咱们是一家人呢,你爹和我爹是亲兄弟,我们是同一个祖父,你明白吧,就是二太老爷。”
阿桃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我不明白。”
丰儿一噎,正要再说什么,夏绿笑着过来,请阿桃移步说话,有要避人的意思:“下午来了个武娘子,说是眉娘的本家呢,要接着眉娘去,管事的先把她打发走了。”伸头看了看正和丰儿瞪眼的武丫儿,低声道:“眉娘是哪里人,在这边有没有什么亲戚,那个武娘子看起来可有些妖,我这边问明白,明天她有说得不对就直接打发走,省得你费心。”
阿桃歪着头,清透的眸子看着夏绿,“又要劳烦你。”
那目光让夏绿觉得有些冷,忙笑了笑,正要说什么,武丫儿那边响起清脆的巴掌声,紧接着又响起一声。
丰儿打了武丫儿一个嘴巴,武丫儿当然不干,抡胳膊打回,丰儿被打得原地转了半圈,打得两眼直冒金星,好一会儿才清醒,模了模火辣辣的脸,扯开嗓子扑向武丫儿:“你敢打我,你个小贱人,我是你主子”
还没扑到近前,一个手影挥来,打在她另一边脸上,力道比武丫儿的差不少,可也让丰儿的脸颊出现了五个清晰的指印。
阿桃冷冷的看着丰儿,幽深的黑眸像是雪山顶的池水,里面奇异的液体缓缓流转,放出让人心惊的寒气,她明明没有丰儿高,却有高出她许多的气势,不,是高出在场所有人的气势,让看热闹的贾南风以及夏绿都为之一凛。
“你,你为什么打我?”丰儿有些害怕,通过几次接触,她本来就有一丝惧怕阿桃,但阿桃为人温和,无论她怎么样,至多不过不理她,没想到这次却动了手,很出乎她的意料。
“你为什么打她?”阿桃声音平静,一指武丫儿。
眼角里看到望娘过来,丰儿有了底气,捂着脸嚷道:“我要看看她荷包里的东西,她不让我看,那是你的东西,我是你亲姐妹,我要看看为什么不可以妹妹,你没有那么小气吧,我就是看一看,再说我们好不容易相认了,你有五块玉,就是给我一块做见面礼也是应该的,一个下人打我,我还怎么活下去……”
这是惦记玉呢,阿桃嘴角勾起。
望娘过来,刚想张嘴,就见阿桃向丰儿迈出一步,清冽的声音回荡在院里:“我可吃过你家一粒米?我可穿过你家一尺布?我可喝过你家一碗水?我可烧过你家一根柴?我家可欠你家什么?我本人可欠你什么?”
丰儿摇头,阿桃又迈出一步:“那么,我有病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爹脚折的时候,在我们任何艰难困苦的时候,在我们任何需要人手的时候,你们家借过一文钱?伸过一个指头?还是说过一句温暖的话?”
丰儿又是摇头,后退一步,阿桃看定她的眼睛:“那我就奇怪了,你凭什么那么理直气壮的认为动我的东西是应该的,凭什么认为我给你东西是应该的,没有滴水之恩,哪来的涌泉相报?别和我说什么姐妹,我爹还没有发话,不能你说是亲姐妹就是亲姐妹,就算你真的是,也要我爹承认才算在我爹没承认之前,请不要和我说什么是亲姐妹,我不认”
丰儿一指屋里,还没说出什么,阿桃又逼近一步:“还有,我不曾欠过你,你可是欠我,南山那两罐酒,不管是你是不是故意的,在你手里碎的是事实,我说你赔不起,不用赔,你却在各种场合都说一定要赔,我不让你赔倒是显得我虚假,既然你做了小姐,想要有尊严,那就请从这里开始,水晶露和桃花春,两罐两百两白银……”
丰儿瞪大眼睁,“二百两,不,不,我没想赔……”
阿桃鄙视的哼了一声,“你记住,武丫儿和眉娘不是你的下人,她们也不是奴婢,犯错有我,犯罪有官府,她们不曾吃你米粮,不欠你任何东西,你没权打她们,你打她们一次,我就打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