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小姐,请移步说话。”嵇公子再次深施一礼。
接连两次施礼,无疑给他欲问之事增加了非同一般的份量,阿桃困惑的还礼,跟随那位少年走到不远处的柳树下。
父亲是天下名士,母亲是宗室公主,本人是独子不说,还继承了父亲的龙章凤姿,素来卓然独立,如今却是这般肃然的施礼求问,此举令众人面面相觑,就连桃公子也十分意外的微挑眉头。
只问一句话,那是什么话?
所有人都在想这个问题,疑惑和好奇如同池边疯长的野草。
柳叶青青,璧人相对,少女莹润如朝露,少男清纯如水玉,都属于那种无暇的水晶人,相差一岁的身形也极相衬,两人站在那里画一般赏心悦目,杜七郎摇着羽扇的手几不可察的微顿了一下,“延祖兄向来足不出户,这次来恐怕是专程来找阿桃的,素昧平生,却有一问,真是奇怪……”
桃公子睨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目光却又回到树下。
树下,嵇绍深吸一口气,目光复杂又期待的看着面前的小姑娘,“阿桃小姐,我有些唐突了,望你不要介怀,但有一件事郁在心中,不得解释实在难以安心,让我不得不问明白。”看着阿桃的眼睛:“请问小姐,在诗会上,你看到我父亲时,因何面露悲伤之色?”
原来想问这个……
阿桃恍然,她这个历史盲能想起来嵇康是谁,不是从学校的课本上,而是因为学琴曲广陵散时,老师来了兴致讲了不少嵇康的事迹,他闲适超然的诗,他激奋张扬的文,他不肯屈从权贵的倔强,特别是他临刑前神态自若的抚琴一曲,让阿桃印象深刻,在诗会上见到真人,激动之余忘了掩饰自己的情绪。
可是她不能回答这处问题,她不能说她知道嵇康离死期不远,也不能让人家本来快乐的日子染上无边的阴影。
阿桃脸上带了歉意,深施一礼,“真是不好意思,没想我一时的情绪竟会给你造成困扰,请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当时只是想到了一些很遥远的事情,那悲伤之情并非是针对令尊。”
“不,不对。”嵇绍目光犀利,急切的上前半步,直直的盯着阿桃的眼睛,“刚才提到我父亲时,你眼中分明又有悲伤之色,阿桃小姐,这事对我来说很重要,事关我父亲的命运,郑仙人曾经给我父亲看过命相,他说我父亲需得贵人相助才能躲过血光之灾……”
又是贵人相助这类的话
阿桃扯了扯嘴角。其实如果可能,她倒是真想帮助那个模特般的美男子摆月兑厄运,可是她实在是不知道他是怎么触犯权贵的,教琴老师当时没有讲,或者讲了她没仔细听,如今想提醒一句都有心无力,耳听得嵇公子的意思好像她就是那个贵人,连忙摆手,很真诚的说:“不是我不想帮忙,我也希望自己就是郑仙人所说之人,可惜我不是……”
这时又记起嵇康业余爱好是打铁,可是他的滔天祸事不可能是因为打铁引起的吧。
一声悠悠叹息随风而逝,有着爱莫能助的意思。
小公子的薄唇抿成一条缝。
阿桃看着有些失落的他,同样是八九岁的年纪,同样俊俏无匹,可这孩子就不如小多活得那般生龙活虎和肆意妄为,不会鼓腮帮子,不会飞白眼,不会两手插腰的嚷嚷,显然有些少年老成,想是那个什么郑仙人的话对他影响极深,在古代,如果家主出了事,这一家子肯定就没落了,想到这里,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指了指身边垂下来的柔软柳枝,“祸从口出,钢硬易断。”
嵇绍看了看,又转而去看远处的一池荷叶,慢慢的说:“有些人天生就不是柳枝,也做不得柳枝。”
也许就是因为有这样不肯折腰事权贵的品格,嵇康临刑时,才会有那么多贵人平民奔走呼号吧,才会有三千太学生为他恸哭伤悲吧,阿桃默默的施礼离开。
嵇绍想着郑隐仙人的话,没有注意人已经离开了,转头再找阿桃时,发现小姑娘已经不见了,问明白是住在杜府,立刻和桃公子告辞离开,杜七郎走了,司马敏也不想多留;吕惜娘想留也不好留,只好也磨磨蹭蹭的跟着告辞;钟六郎因为诗会的事心怀内疚,想对阿桃有所补偿,却从头至尾都没有说上一句话,总不能上去就给人家甩金银珠宝吧,想着自己比嵇公子要大两岁,却没那小子勇敢,不由得踢飞脚边一块小石子。
公子小姐各怀心事离开,桃公子站在琴架旁边。
这是又在想人家小姑娘呢……
二管事看了看阳光下空荡的席榻,“这怎么都走了,厨房已经准备饭食了,哎呀,阿桃小姐治好了追风,却连饭也没有吃上一口,……说起来她过得真是不容易,赢了几块玉要送到当铺去才能保得住。”
桃公子勾起嘴角,过了一会儿,看着马场里小跑的追风,语气轻松的吩咐道:“饭食都赏下去吧,别忘了那个铁老仆,你最近多留意下追风。”
这意思是追风还得有毛病……
二管事心领神会,第二天清晨回禀说追风不肯吃食,驾车进城直奔杜府,结果人家已经出去了,他在可能的地方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到了中午回到山庄,门房上说阿桃小姐派人送了一个包裹来,打开看是一千多两银子,他的心登时就凉了半截:酒坊正需要用钱,却在这时还银子,是不是阿桃在表示委婉的拒绝啊,这么一想都不敢去送包裹,挨到晚上才说起这事。
没想到公子不在意,却对他没找到人很是恼火。
于是二管事在杜府派了眼线,等他隔天再信心百倍的上门去请人时,却被告之杜小姐病了,阿桃小姐也过了病气,两人一起养病谁也不见,司马敏进去都没有见到人,据说病得很严重,高陆郡主忧心得去闭关念经,杜七郎四处求医问药,轻易不见人影。
“那可不是普通的病气,杜萱可是冲撞过邪物”望娘睁大眼睛。
“可不是,她以后只能在府里待着了,轻易不能出去,嫁人都成问题,听说杜萱犯起病来惨不忍睹,像满身包的红皮鬼。”元娘打了个激灵。
“真是可惜,我在藕池山庄那天,嵇公子还特意请她移步说话呢,他的母亲可是长乐亭主,是宗室公主,呵呵,也不知道下次他再见阿桃,还会不会那样有兴趣。”惜娘酸溜溜的不掩饰。
几位吕府小姐幸灾乐祸不提,单说嵇绍听说消息时,正准备和姐姐去杜府拜访阿桃,“……郑仙人说的贵人一定就是她,那种悲伤之色绝不是装出来的,可惜她有所顾虑,不肯说出来。”
嵇小姐犹豫:“不过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怎么可能是父亲的贵人,她有什么能力化解父亲的血光之灾呢,我觉得咱们应该全力寻找郑仙人,当年他老人家留下的话太过模糊,请他再占算一番才是正经。”
嵇绍看着明灭的灯烛,“找郑仙人何其容易,那么多人都没有结果,他和小仙翁喝过酒,然后在长安城凭空消失,再没有一点线索,这样吧,我们主要找郑仙人,阿桃这边也不能放过,我总觉得她真是知道什么……”
“那阿桃这边还是由我来吧,你也不方便,吕惜娘是她的堂姐,我们在洛阳就要好,和吕惜娘一起去杜府看她,还名正言顺,也不显得突兀,慢慢认识了,也许会问出些什么来。”
这边嵇家姐弟在打阿桃的主意,那边桃公子的二管事也在盯着阿桃不放,有了新消息就往赶紧回禀:“公子,乐北巷那座院子正在大规模翻修”,过了几天,“公子,那两个丫头进了那院子,一天都没出来,脸上没有一点儿悲色,阿桃姑娘根本就没有病”
这是装病不想回吕府?
只是杜府上下缘何肯配合她装病,都牵涉到了高陆郡主……
这丫头……
桃公子眼里有笑意,指着阿桃送来的那包欠款说了几句,二管事立刻出门。
半个月后,阿桃入住已经翻修完的三进院子,杜七郎也将房契送到她手中。
院门口按照她的要求,挂上了李宅的匾额,蓝地黑字,挂在门斗的木檐下,需要走近了才能看见,一点儿也不张场。
“姑娘,怎么是李宅啊,不应该是吕宅嘛,要不像酒坊里那种桃花源的名字也好啊。”武丫儿书童打扮,站在门里看着那两个字困惑不已。
“什么姑娘,叫公子。”眉娘也是书童打扮,谨慎的四下看了看。
本姑娘在现代姓李,这样才有归属感。
阿桃露出齐齐的小白牙,“以后我这身装扮,你们就叫我李公子好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隔壁一声烈马的嘶鸣,声音拉得那个长,有些嗲的味道,透着无法言喻的欢欣,轻快的马蹄声很快就到了门边。
嘭的一声,隔壁的院门被顶得大敞四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嗒嗒的跑出来,向上翻着嘴唇似在笑。
“追风”阿桃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
“哎哟,我的马祖宗,你怎么跑出去啦”二管事故作惊讶的出了院门,看见阿桃进笑了笑,走进了扫眼门匾,抱拳道:“这是李家小公子吧,我们主人也是新搬来的,以后大家都是邻居,可要多多来往啊。”
这以后还怎么秘密行事……
阿桃很厉害的抽了抽嘴角,然后嗖的看向门里迎出的杜七郎。
杜七郎不知其意,等看到追风和二管事,当时就愣住了,再看一人一马有些得意的颠颠进了隔壁,呆了呆,忽然间摇着头大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