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绿色的舒缓山坡，土黄色的蜿蜒官道，土黄色的团状灰尘，四只深棕色的马蹄踩着那灰尘奔腾，好像脚不沾地一样。
卫公子在这黄色调的秋景里，第二次折返。
阿桃手搭凉篷，看着那迅速接近的起伏的黑色幕篱，微微眯了眼。
卫公子是嫡长子，他的立场就是廷尉卫府的立场，这次攻打蜀汉，他爹被晋王任命为持节监军，明显是晋王的心月复。
自己就是晋王通缉的人，他会放她离开吗……
“他怎么又回来了，这人真是麻烦，口供还没有问呢。”武丫儿凑近了喃喃。
“不知道。”阿桃轻轻的回了一句，眼睛依然看着那个方向，“他不是我们这边的人，别都暴露了，注意隐藏实力。”
“是。”武丫儿把手上的擀面杖插在背包里，那边几个人一看就知道阿桃什么意思，凝霜收了软剑，白荷也收了小匕首，三个能打能杀的丫环又扮起了青葱小婢女，有人扶着小姐，有的惊魂未定的呆立在阳光下，似是还没有从恐惧中回过神来。
可笑的是，阿桃那几匹马竟然也会装模作样，紧紧依偎着退到树下，尾巴和鬃毛都耷拉着，哪还有刚才如乍毛狮子般的气势，白龙的前蹄在秋草丛中蹭啊蹭，上面不多的血迹很快就不见。
几人当中只有李执这个唯一的男性可以反其道而行之，放大自己高手的形象，否则怎么擒得这些山贼的不好解释，他威风八面的握着腰刀逡巡，凶狠的盯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山贼，看谁不老实就拿刀比划一下，那不都是虚的，因为时不时会响起一声抽着气的惨叫，然后是哭咧咧求爷爷告女乃女乃的声音。
“小姐，小姐，饶过我们吧，我们都说”有机灵的向阿桃这边喊着求饶。
阿桃没有理会，李执不只是吓唬他们，也不是随便伤人，他是在把凝霜和白荷留下来的伤口掩饰过去，按她的想法，这事涉及到的人越少越好，不过在外人看来，她这个娇滴滴的小姐就有些吓人了，那几个山贼互相看了一眼，对自己的命运都有些担忧。
“闭嘴，让你们说时再说敢劫杀我家小姐，受这些苦算是轻的”李执看了一眼已经策马近前的卫公子，手起刀落，刀还没挨着肉皮，那个山贼就惨烈的叫了一声，瘫倒在地上，很快，一股难闻的臭味漫出来，顺着山风飘到卫公子的鼻子里。
卫桓被熏得直皱眉，也无暇细想李执是不是故意的，屏息策马跑到阿桃身边，
那个小姑娘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专注的瞧着他，脸上找不到太浓烈的表情，从容，困惑，惊吓好像都有，但每样都只有一点点，她的身后，那匹吃得肚子鼓鼓的小马驹探出半个脑袋看着他，目光看起来不太友好。
……，和想象的场面完全不一样。
怪不得晋王世子那么感兴趣，给按了一个挑唆太学生闹事的罪名，还下了通缉令，无非是要把这个小姑娘弄到洛阳去。
卫公子摘下幕篱，咧开嘴笑起来，“阿桃小姐，我们又见面了，听到那位去搬救兵的小头目说这里出现了凶狠的山贼，我快马加鞭的赶回来，结果看到的是小姐您的手下更凶狠，呵呵，看来我来得有些多余了。”
阿桃歪了头，也咧开嘴，露出齐齐的小白牙，又看了两眼卫公子，将目光移到对面的层层山峦之上，“在我看来，公子返回当然是多余，不知在公子看来，是不是也是多余？”
她这是在问卫公子接下来是什么立场，仅是古道热肠，那就是朋友，要是当她是通缉犯抓捕，那就是敌人。
“当然不多余。”卫公子没有犹豫，立刻接着阿桃的尾音回答，将自己摆在对立面上。
“是么……”阿桃的目光从群山上收回来，眸子里的黄绿的秋意瞬间变成了树下的阴影，看起来有些深邃，当她吐出这个字的时候，怀里的小白已经伺机而动，而白荷的手也看似随意的搭在了腰间，后面的李执更是满身杀气的提刀走了过来，没有掩饰他的脚步声。
卫公子却恍然不知，继续脸带笑意，诚恳的说道：“阿桃小姐，你是一介女流，和山贼打交道不方便，自是需要帮手，我也很想知道，什么时候山贼的胆子竟然这般大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劫杀官差，这事太不可思议了”
这也是个会演戏的人。
阿桃看着他，几次相遇第一次看得这般仔细，扮成粗使小丫头时总打量贵公子不合规矩，刚才见面又一心想让这个人快走，如今见这人也蛮会装模作样，倒让她有了一丝兴致。
如果想要抓她，为何不动手，或者上马跑去喊人呢……
卫公子没有理会阿桃探究的目光，也没给她细细打量的机会，温和的一笑，带着“都交给我吧”的意思，转身向那些山贼走去。
李执看向阿桃，阿桃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大家先不要动手。
有卫公子在也好，他是名门世家的嫡长公子，属于这个时代认可的极有份量的证人，只要让他相信了，吕巽将来想耍手段歪曲事实也不容易，想抹黑她就得先抹黑卫公子，而一个世家公子，又岂容他随意抹黑？
阿桃看着卫公子的背影，离开了树阴追上去，审问这道程序，她是必定参与的，思量着走了两步，猛的看到前方的血腥，一直都被心思占着，如今见到胃里立刻翻涌不止，脸上马上见了苍白，强行压下去，回头轻声道：“将那些都盖上吧。”
武丫儿几人这才知道，姑娘其实还是怕的，只是表面镇定而已，凝霜和白荷自是不怕，砍了些秋草将那些可怕的痕迹都遮盖住，武丫儿从辎重车里拿出席子和案几等物，在远离现场的地方布置起来。
凝霜和李执看着山贼，武丫儿磨好了墨，对白荷道：“姐姐你来，我写字慢。”
这话听着没有什么，却让卫公子眉头一挑。
武丫儿在他眼里不过是个跑腿的，没想到竟然识字，也不怪他诧异，识字是士族的标致，为了保持这种优越性，或者认为没有必要，几乎没有贵族让仆役识字，阿桃的过往他了解一些，武丫儿识字，肯定是她教的了。
不过这些可不足以引起晋王世子的兴趣，卫公子略微想了想，将主审权让出，把自己摆在旁观的位置，“事关小姐，还请小姐必，我卫桓既然遇到了，愿意做个见证。”也有一丝为难的意思。
没想到阿桃毫不客气，坐在正中的席子上，对李执道：“让他们离远些，保证他们听不到这边的问话，也不要让他们互相说话，告诉他们，如有不实隐瞒之处，有一处砍一刀，有两处砍刀，有三处就不是刀了，让他们想一想死的那几个。”
隔离审问，供词可以互相映证，问出来的事实也让人信服，那威胁之语，会让山贼们只敢多说不敢少说，却也不敢捏造，卫公子看了看阿桃，暗暗点头。
整个审讯过程很顺利，白龙一蹄子就叫人脑袋开花，那些贼人都吓怕了，有什么说什么。
阿桃这才知道，吕巽利用山贼为他办事，还和她有点儿关系，去年他通奸被撞破，想害眉娘，结果眉娘被山贼“劫”走，于是他来了一场剿匪运动，这伙山贼就是那时被他胁迫的，他用这股力量做了几件见不得人的事，觉得挺顺手，胆子越发大起来，发展到抢劫过往客商，桃花涧那次不用说，也是他们出的手。
当然，接头的事并不是他亲自出面，而是一位小吏，这些山贼隐约知道靠山是郡守，“……那人不只让我们害你，还让我们去偷酒坊里的美酒和银子，因为酒坊里的大狗太厉害，我们几次都没有得手。”
阿桃看着手里的供词，冷笑一声，啪的将那些纸张拍在案几上，怒喝道：“还有一件事你为什么不说，八月初，他派你们到绥阳小谷去害人”
“小姐，没有这事啊，不，不，是俺不知道有这事啊”山贼吓得趴在地上，这位小姐是个心狠的，他哆嗦着指天发誓。
每审一个山贼，最后阿桃都要用这种方法乍一下，结果人人都说没有这事，看来吕毅落水事件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吕巽不是幕后凶手，二是他没有用这帮人，毕竟那里是兵营，他们轻易混不进去。
阿桃抿了抿嘴，那小头目是往司州方向搬救兵，华阴县离得不远，快马来回也就二三个时辰，再说有过往的车队也有看到的，过不了多久京兆郡那边也会收到消息，她这时必须离开了，挥了挥手，“按了手印，把这些人都绑一串。”
然后看向卫公子，“官匪勾结不是小事，公子古道热肠，又是廷尉之子，肯定不会撒手不管，小女子一介女流，和官府打交道实在是不方便，这里就麻烦公子了。”
卫公子说她一介女流不方便和山贼打交道，阿桃挪用在这里了，卫桓一笑，“谈不上麻烦，必会将这些人送到华阴县衙。”
原来他没有抓她这名通缉犯归案的意思。
阿桃奇怪的看了卫公子一眼，施了一礼，转身招呼众人上路，小龙钻进了后车，四匹吃饱的高头大马撒开蹄子，一路向西去，扬起一路灰尘，转过山角，阿桃让驶进路边的山坳里，李执和三个丫头迅速行动，有给马刷颜色的，有把车篷罩上藏青细布的，有换衣服的。
再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两辆普通的马车，马也变了颜色，看着皮毛有些脏，李执戴了草帽，车里也不是小姐丫环，而是公子小厮。
书童打扮的武丫儿敲了下车壁，兴奋的喊道:“走啦”
马车行了一段又停住，山坳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那人骑着马挡在路中间，看到停住的马车一笑，朗声道：“阿桃小姐，我们又见面了，不知可否同行？”
这人是怎么回事，阿桃眸孔缩了缩，在车里拒绝道：“抱歉，我们不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