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女献军粮三万斛,在槐里城掀起不小的风波。
毕竟有公主牵头,那些高门豪门都得掂量一下,不是掂量捐不捐,而是掂量捐多少。
“阿桃家里只有一个酒坊还捐赠四千斛,你们可不要被比下去噢,至少也要千斛之数吧。”这是几天来钟宁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其后果是:有头有脸的本地小姐,都将没有见过面的阿桃记恨上了。
“她是京兆郡守府的堂小姐,那我岂不要捐五千斛。”扶风郡守之女愁眉苦脸。
“现在哪里还有余粮,几乎都官府被征走了,这一张口就是千斛,谁能拿得出来,那个阿桃什么也不懂,就知道得瑟,哼,长安也是这样,我倒是看她怎么凑齐四千之数”粮商之女咬牙切齿。
钟宁听到丫环金蟾转述的这些话,得意的一笑,“告诉管事,等米价涨到千钱再卖,……对了,阿桃今天又去了哪里?”
阿桃最初去了城里的商肆,挨个米铺走了一遍,接着去了城内外的道观和寺院,隔天一个方向,但都是空手而归,金蟾撇了撇嘴,“……她还没有死心呢,今天去了城北的竹林寺,奴婢已经去透话了,那老方丈是个妙人,说寺里借住者众,口粮也不多,就是公主去了也余不出多少来。”
钟宁看着涂了丹蔻的指甲,慢慢的道:“看这次她怎么应对,要么丢大脸,要么舍大钱。”
金蟾却有些担心:“杜公子会不会帮着她,杜府家底丰厚,高陆郡主又喜欢阿桃,借个百万钱也不算什么事……”
钟宁斜了她一眼,“你可真是笨,若是我,我就盼着阿桃向杜七郎开口,杜七郎表现得越积极,新平公主的怒火就越旺盛,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阿桃这辈子都别想再出头。”
金蟾嘿嘿的笑起来,“那就等明天看好戏了。”
钟宁笑了,低头看起账本来,钟家早就知道要打仗,做了充分的准备,这一次定要赚个盆满钵满,她陪着新平公主出游只是借个名头,真正目的是来这里赚钱,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还有个桃公子这个意外因素,霍然起身:“吩咐下去,我要去竹林寺上炷香。”
打的主意是请阿桃到城里住上一晚,不给她求别人的机会。
这位世家小姐和大夫人一样,屡次算计不成,就较上了劲了,其实她和阿桃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一句话,就是看不上,长安本是她长袖善舞的天下,现在多了一个活跃的杜萱,杜萱又拉拢了司马敏,两人占据了大半个贵女圈,而这全都是因为阿桃替杜萱那丫头承受了邪气,而阿桃本人更能折腾,月月话题不断,名气扶摇直上,沾上了嵇康,比她名气都大了,若不是父亲出征,谁还记得她这位钟家小姐?
阿桃是不能理解这种思维的,她此时已经到了竹林寺。
竹林寺建在北山中,青瓦木屋石台,装饰极少,台边有斑斓绿藓,透着一种让人心里沉静的古旧气息,再转一个弯,能看到主殿旁边有不少或成排或成院的房间,进进出出都是人,什么打扮的人都有。
阿桃就想,吕毅会不会就在里面。
这么一想就有些激动,脚步加快了一些,走在旁边的卫恒,看了她一眼。
阿桃四外买粮,表面上看奔波不已,私下里却十分轻松,显然是做样子给别人看,她也没有瞒他,笑嘻嘻的道:“四千斛粮我有,不过嘛,我要是不表现出为难来,某些人就会过得不快乐,为了让她们多高兴一会儿,我只好多跑几天,最后时刻再掀开锅盖,让她们少失望一天是一天,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卫公子,我这人心肠不错吧。”
面对那双戏谑的眼睛,卫恒抽了抽嘴角,转身回去写信,无量天尊……,又是一个没有听说过的词。
“姑娘,这是最后一座寺院了,如果这里也匀不出谷子来,咱们怕是要完不成任务呢。”知道身后有人跟踪,武丫儿做出担心的样子,她的大嗓门,也不用特意,就能让不远处那几个假香客听到,那几个人互相看看,轻蔑的笑了笑。
能不能见到老和尚,取决于香钱够不够,人家好歹也是有地阶级,香火旺盛的寺院道观,都是大地主,也不是什么人想见就能见的,阿桃示意白荷去打听,过了一会儿,她带回来一个数字,五万钱。
武丫儿当时就抽了一口气,心疼的直嚷嚷,“别处只要三万钱啊,五万钱?五万钱都够娶个小娘子啦,这里的老和尚比别处的好看怎地?”
阿桃扑哧一声笑了,“小点声,人家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又没有强迫谁。”
武丫儿撇了撇嘴,心说这次赔大了,姑娘的庄子今年大丰收,去年还低价收了几万斛谷子,还指着卖粮买地呢,这可好,生生就捐出四千斛,现在可值三千多两银子了,那能买多少亩地啊
然后开始掰手指算,十个手指都用上,比划了半天也没算出来,急得直冒汗,后来干脆停下不走:“六千五百钱一亩,三百万钱能买多少亩……”
阿桃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轻轻打了她的手一下,“喂,别算啦,有你算的这功夫,钱都挣回来了。”
白荷和凝霜哧哧的笑,武丫儿红了脸:“姑娘,你笑话我”
阿桃笑得更大声,“当初是你不想学算数好不好,再说人生苦短,有一技之长就行啦,样样松不如一样精,那些钱能买四百六十一亩,你可别折磨你的手指了,快把香钱送去。”
四百六十一,这算得也太精确了吧
卫恒诧异的睁大眼睛,过了一会又露出了然的神色:阿桃手里有粮食,那肯定是有地,这数字定然是买地时看账本记住的。
用这样的解释安慰了自己心中的诧异,否则他实在难以理解,八九岁年纪的小姑娘,怎么可以算得这般快。
不过他马上就知道,阿桃真就算得这样快。
刚才身边路过一个小沙弥,听到阿桃和武丫儿的对话,去和方丈讲了,那个长眉老和尚痴迷算数之学,一听就有了兴趣,让人赶快请进来,张口就问:“小施主,若是五千五百钱一亩,三百万钱能买多少亩?”
阿桃看了看那老方丈,以手指沾水在地面上划了几下,不过喝两口水的功夫就有了答案:“是五百四十五亩。”
武丫儿几个都知道阿桃有一种奇怪的记数和算数方法,脸上均没有惊奇之色,只有卫恒,忍不住轻叫了一声,走到案几旁,想看那上面画的是什么,却突然发现满屋人都在看自己。
非呼唤而近前,有这样不知礼的小厮吗?
卫恒颇为尴尬的退了下去,方丈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热切的看向阿桃,“老僧正有一难题,琢磨数年不得解,请小施女帮我破解一二?”
说着吩咐小沙弥将其他人带到耳房饮桃汤。
方丈和阿桃说话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耳房的人都能听得清楚,想是没有避人的意思。
那个难题是:“一百馒头饼一百僧,大僧一人得三个,小僧三人分一个,大僧小僧各几位?”
武丫儿一听就晕了,“不能想,不能想,想这个我得白好根头发。”喝了口桃汤,就想到进来时看到殿侧有株桃树看起来很粗壮,想着姑娘喜欢桃花,便从荷包里拿出几块糖果,问小沙弥桃树怎么卖,当然不能问得这么直白。
小沙弥拿着糖吃了一块,觉得很甜,笑嘻嘻退了两步:“与香油钱无关,那株桃树不送人。”
“怎么不先说,你还我糖”武丫儿把心疼五万钱的那点气,全撒在小沙弥身上了,跳起来就抢。
“小施主好没道理”小沙弥也是一身孩子气,把糖块全塞进嘴里,绕案几开跑。
两人这么一闹,倒是把旁边屋里的声音盖住了,卫恒支耳朵细听,却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想是阿桃在凝神思考。
屋子里,阿桃压抑着激动,从腰间解下李永年给她的玉佩。
这些天,她一直将玉佩挂在外面,进门时方丈只滑过一眼,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来,她还以为不是这位,不过在武丫儿几个都离开后,他的目光就直直的落在那块玉佩上,眼皮抖动了两下,明显心情不平静。
方丈接过那块玉佩,看着上面雕刻的纹路,以手指沾水,在地上写了一行字,“他如何?”
阿桃答:去年底离去,说自有归时。
方丈默了默,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写下:汝有何事?
阿桃也叹了口气,看来吕毅没有来这里,抿了抿嘴,从怀里掏出写好的信,在地上写了句:我爹长安吕毅,如果他来了,请您帮我传交此信。
方丈显然是认识吕毅,很是慈爱的点了点头。
阿桃这才用方程式将那个僧和馒头的难题解了,“方丈,大僧二十五人,小僧七十五人。”
方丈没想到阿桃能解开,他只是看见那玉眼熟,想支开其他人确认一下,听到有答案,直接算了算,直拍大腿,“能合上,能合上,小施主真是聪慧,来人啊,把那株桃树折长枝送与阿桃小施主”
听了这话,追着小沙弥的武丫儿立刻顿住身形,转身就往外跑。
她不是折长枝,她是拔桃树。
方丈哭笑不得,急步而出,“使不得,使不得,这树是有位女施主寄养于此,为其三岁女祈福,许一枝已是老僧极限。”
阿桃不知怎么有些心酸,手指模着那桃枝,竟然有一种身不由已的不舍,微微诧异了一会儿,等那心头的酸涩转着圈以的自身体内离开,她叹了一口气,问道,“不知那位女施主何时寄养此树?”
方丈道:“是九年前,当年她泣血浇灌,这树却日日衰败,直到去年才有了生气,结出的果子少而大,正合十二之数,极为稀罕。”
十二岁,肯定不是我了,只是这心头淡淡的酸涩从何而来?
阿桃松开了手,没来由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