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儿郎应扶唐已然换了装束,发上的簪笔梁冠巍峨高耸,身上五福捧寿的蓝绸袍子也嚣张的一如本人,看他二人屏息愣住,应扶唐从容的收起剑鞘,推了一把被砍掉半扇框架的门板,冷笑道:“怎么,在华府没见够,跑到这儿鬼混来了?”
他是战场上直来直往惯了的,成日里对着的都是七尺高大的男儿,又是少年得志分外狂狷的心性,自然只顾着自己说的高兴,哪里知晓如何讨女孩儿家的芳心。
由是在华府蹲了一夜的闷气,加上华裳擅自跑来清流馆的放荡行止,再看看眼前的打扮怪异的未婚妻,憋屈多时的应扶唐要是还能说的出来好话,他那个战场上得来的鬼脸王之名真要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只可惜,华府的四小姐又岂是好说话的主儿?方才听着他说鬼混之时,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现在应扶唐又是一副捉奸在床的憎恶之情,她怎肯忍气吞声?
一把拨开挡在面前的楼刃瓷,华裳恶声恶气迎着应扶唐的话就顶了回去:“我们鬼不鬼混与你何干?那天在我大哥新婚大喜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说了,华应两家早无来往,你既然当日诚心想娶我,又为何躲在战场上一年半载的没个消息?世人皆知我华裳克死了你应将军,谁又知道是将军你另有所好呢?”
“我另有所好?”应扶唐本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铁青着一张面孔,看华裳口若悬河,只来及抓了最后一句追问,“我另有所好什么了?你给我说清楚!我看,分明是你这妇人不守本分,反倒红口白牙诬陷本将军!”
“我诬陷你?”华裳哼了一哼,伸手指着半扇门外的庭院,讥讽道,“你不是另有所好,那你往这儿跑做什么?”
“你!”
应扶唐几乎被她的胡搅蛮缠气昏过去,手里的佩剑几度想出鞘,都被他按压住,情知不能以战场上的那一套对付眼前人,他也只好多做解释:“那是因为我的手下看见你走到这儿来,我才跟着过来的,你当真以为本将军是那种饥不择食的人吗?堂堂七尺男儿,甘为下贱承欢他人膝下,但凡让本将军看见,杀得了一个是一个。”
华裳看他赌咒发誓一般的言行,一时又觉得好气好笑,掩口遮了笑痕,仍是恶声恶气:“我管你杀谁,反正我是亲眼在这儿看见你来着,谁知道你藏的什么心思。”
扑哧。
楼刃瓷忍不住笑出声,乌如点漆的眸子在华裳面庞上久久停留不去,这般刁钻的女子,在他的认知里倒真是世上无双,仅此一位了。
他不笑还好,笑了应扶唐心头窝着的火更旺,直觉抽剑过去横亘在楼刃瓷的脖子上,华裳顿时吓得一个激灵。待要阻拦,余光里看着楼刃瓷虽为案上鱼肉,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面孔,自己若是贸然开口,定会坐实了与他人有染的罪名,当下也只能噎住惶恐,一瞬不瞬的盯着应扶唐。
应扶唐被她盯得老大不自在,别过脸硬撑着说道:“你别看我,看了也没用。若想让我放过他一马,只除非你现在就跟我回家,拜见我的父母高堂。若不然,我是不会放任他玷污应家名声的。”
“玷污你应家名声?”华裳不置可否一笑,且不去看他刀剑下的一缕血痕,自顾自的开口说道,“若说玷污,应将军不觉得一个克死了三任夫婿,流连清流馆的未婚妻更可耻吗?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那么啰嗦有何用?”
“好个心无廉耻的女子!”
应扶唐气急反笑,架在楼刃瓷脖子上的刀又重了几分力气,刀锋上隐隐可见红渍:“我再问你一遍,是跟我走,还是留下来?”
静如空谷的面容倏尔绽放出幽兰的光彩,华裳摊开了手,干脆奉陪到底:“我爱留下便留下,爱走便走,还请将军自行裁夺吧。那个人,是楼府的大管家,楼相身边一等一的得力助手,如果将军杀了他能在楼相面前说的过去的话,我是无所谓的了。”
刁民!一等一的刁民!
应扶唐愤懑的瞪了一眼那个油水不进软硬不吃的女子,倒真的是骑虎难下。他如何不知面前的人是楼府大管家?只不过,年少时的赫赫有名,已经让他经受不住自己一再被戏耍,才出此下策而已。
眼见自己就要受困于局中,而华裳又是自己铁了心要娶的。
不及多想,华裳只见他唇瓣开合了几下,剑尖一挑,点着楼刃瓷的胸前弹开一丈远,而自己则不知何时被他拦腰抱起,跃出了院子。
口中不禁一声惊呼,华裳下意识的抱住应扶唐的腰,手心下僵硬的身躯微微带着温热,华裳抬眸看他跑得飞快,忍了又忍,还是咯咯笑出声来。
应扶唐的一张铁面已经红到耳根,步子未曾停留,只动着嘴巴问她:“你笑什么笑?”
华裳慧眸转了转,才道:“我笑你早这么抢不就好了,还非要动刀动枪。”
“谁……谁抢了?”应扶唐被她说得越发无措,拦在她腰上的手,掌心指茧磨蹭着她细女敕的肤理,心烦意乱之余,脸上的红又深了一层,到最后只好粗着嗓音嘟囔一句,“你本来就是我的媳妇儿。”
华裳更加笑不可抑,不仅为他的回答,还为脑海中残存的画面里,破败的门框中只剩下楼管家那张呆若木鸡的脸。那个狐狸跟前跟后耍了她一圈,这回总算是出了方才的那口气。
“喂,你累不累?”
素手改为搭在应扶唐肩上,华裳禁不住好奇的问。这少说也跑了几条街了,难不成功夫这玩意当真如此灵效,能比赶车的骡马还厉害?
只是她想的天真,应扶唐却着实受了好一阵苦,没看出来那个楼管家竟会真人不露相。他原以为院子里外安排了自己的人马,出来的时候会方便些,哪知道一出院子就觉察出不对劲来,派来接应他的人竟一个都没有露面,想来是被人家算计进去了。
他估量着地形,好不容易翻了一处较稳妥的墙出来,然而饶是跑了这许多路,也没能把后头的尾巴甩掉。
不敢贸然停下,也不愿与华裳多啰嗦,应扶唐只管抱紧她斥了一声:“你管我累不累,抱紧就是了!”
嘁!华裳小小的鄙夷,双手重新在他身后汇合,倒是好心情的赏起沿途风景来。
只不过这短暂的平和真的稍纵即逝,冷眼看着前方一溜四个黑衣人,华裳小心翼翼从应扶唐怀里下来,轻问一句:“你的人?”
应扶唐淡漠的摇摇头。
了然的哦了一声,华裳淡定的拍拍应扶唐的肩膀:“去吧,解决他们,我在这里等你。”
出鞘的剑哧的一声划破衣角,应扶唐自觉失态,然而又不好对着华裳的说辞骂个三五回合,只得冷冷瞪她一眼,示意她靠后。
其实不用他说,华裳也知道要远离战场,明哲保身。
只不过,偷偷觑了一眼身后,华裳拉着应扶唐的袖子扯了两下,趁他回头的时候赶紧指了指身后。
应扶唐脸色变了变,这才发现巷子口的还站了一个人,正是那日前来宣旨未遂的花鸟使。
再度回眸看了一眼黑衣人,明黄腰带分明是宫中大内侍卫才有的装束。纵然他身经百战,要想在这时以一敌四取胜,不受些伤是万万不能了。
利索的收剑回鞘,应扶唐想也不想的攥住华裳的手腕道:“眼下只有一个法子保你我二人全身而退,你做还是不做?”
华裳懵懂哎了一声:“我能做什么?”
应扶唐俊容转而明朗,从袖中拿出一张锦书刀:“你自己去跟他说,要嫁我应扶唐为妻。”
华裳瞪着那张纸,恨不得烧出个洞来:“只有这个办法?”
“嗯,只有这个办法。”
华裳点点头,模着下巴反问:“好像他们要的是活的华四小姐吧?应将军难道不觉得,咱俩并非同盟吗?”。
应扶唐笑容顿了顿,咧嘴冷笑:“四小姐这么说,难道是希望再次回到皇宫那个金笼子里去?”
“当然不……”
深觉跳入陷阱,华裳蓦地止住,板着脸道:“希望不希望的,那也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
“那么,如果我说,结完婚之后,我仍回边关驻守边防,允你出入自由应府,如何?”
这么好?果然,华裳眸子晶亮起来,神采卓然的盯着应扶唐:“这是你说的?”
应扶唐猛地点两下头,看着前后的人马已经越走越近,不免催促道:“我说的,快点,行不行?”
行,当然行!要不是这么多人在,她早就一蹦三尺高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处心积虑要个自由身,没想到,最后还是绕回了原处才罢休。
应扶唐看她点头,总算松口气,斜眼看着花鸟使走近,拱手笑着对他们说道:“二位,打搅了。”
得了好消息的华裳,抢在应扶唐前头笑着回应:“不必客气,有什么你就说吧。”
花鸟使清咳了一咳,仍是态度恭谨的朝着华裳拱手道:“敢问这位可是四小姐?圣上口谕,念四小姐长兄华云大公子新婚之喜,准四小姐留府两日。而今,大公子大婚已过,四小姐还请跟臣等回去接旨吧。”
接旨?她才不上这个当呢,一准儿又是有去无回的旨意。
反手握住应扶唐的衣袖,她毫不犹豫笑着回绝:“还请大人回去问候一声皇上与太后,就说他们对华裳的好,华裳记住了,然而此生已找到陪伴左右的良人,还请太后与皇上成全。”
“这……”花鸟使为难的叹了一声,“四小姐,臣等只是来宣读圣旨,若有什么话,还请小姐当面与皇上说个清楚。”
当面说的清楚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