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夫人的消息真灵通。我刚回到定风阁,,没过半刻钟,她就来找我了。
我让小鸽子把国邦抱到一楼去玩,再让午六沏壶好茶端上来招待八夫人。
果然是母子连心,八夫人一进来,国邦就睁着圆圆的眼睛紧盯着她看,还咯咯笑出声来。八夫人的注意力也全放在他身上,小鸽子已经抱着小孩下楼梯了,她的眼睛还留在门口收不回来,脸上表情难以捉模,好像是悲伤,好像是开心,好像是愤怒,转眼间又变成了难过……
我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笑问道:“八娘今天有空来我这里坐坐,真是难得。”
八夫人回过神,对我笑了笑,“是,我闲着也是闲着。”她低头看了一眼我的肚子,笑问道:“还有三个月才能生下来吧。怀孩子真是辛苦,老是挺着个大肚子,睡觉翻个身都困难。”
“是啊,”我深有同感,附和道,“确实难受,吃什么都没有味道,不过想着自己马上要当娘,所有的困难都不是问题了。最近都没看见三夫人,她还好吗?”。
八夫人的眼睛又看着门口,楼下隐约传来小孩的哭声,八夫人僵挺了后背,全神贯注地注意着,显然没有听我在讲话,直到我又问了一遍,她才回过神来。
“三姐对我有意见,因此很少来西元院,我也不常见到她,不过没听说她有什么不好。”八夫人喝了口茶润润喉,“红枣茶呀,好味道。”
我微微一笑,答道:“二少爷说这个滋养。”
我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今天上的是枸杞茶,里面没放红枣,大概她神思没在这上头,眼里看着是红色就以为是红枣。
“元帅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是我说晦气话。八娘也该早些准备了。”
八夫人将视线从门口移回来,看我一眼,神色复杂,微微一笑,说道:“已经着手准备了,寿棺、寿衣都准备好了,陪葬的东西也准备好了,二少女乃女乃不用挂念,你知道安心养胎就好。”
我笑着点点头,起身将窗门开得大一些,“夏天来了,这天气一天比一天热。”
我的话题刻意不往孩子身上绕,八夫人有些着急了,额头布了一层细汗,她拿出手绢擦干,听着楼下小孩的哭声变大,终于沉不住气,起身来到我身后,支支吾吾地问道:“那个孩子……他……”
“哪个孩子?国邦吗?”。我故作不知,看着她点头,才笑呵呵地往下说。“孩子在这里很好呀,吃好睡好,还有丫头带着,比刚买过来的时候胖了一些呢!”
“他的父母……知道是谁吗?”。八夫人试探着问道。
“既然是收养孩子,当然要找身家清白的。”我缓慢地说道,“这个孩子来自吕梁的王家村,父亲叫王百一,是个落魄书生,母亲两年前失踪了,一直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的父亲想要再娶,苦于没有聘金,正好听见有人要买孩子,就是就卖了孩子。”
我将孩子的身世大致说了一遍,见八夫人久久没有回过神,脸上神色凄凄,于是清了清喉咙,拉回她的神思。
八夫人微微一笑,眼神呆滞,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个……孩子真可怜……你要好好……”
虽然她的脸色还是不好,但是明显放松了许多,见我没有说出孩子的母亲名字,便以为我不知道。
“我当然会好好待他,还指望着他给我当护身金牌使呢!”我截住八夫人的话,笑着往下说到,看着她的脸色由白转青,笑了一笑,再说道,“王家村的人不知道孩子的母亲去哪了。恰巧我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
史梦娴紧紧盯着我,双手将手帕攥得紧紧的,见我点头,她变得面目狰狞起来。我微微一笑,走回到椅子上坐下,“八娘喝茶,消消火气。”
八夫人没有言语,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只看着她走过来坐回去,端起杯子喝水,整个手掌都在颤抖,可是等到放下茶杯的时候,她的双手已经不抖了,脸上恢复了镇定的表情,她的调节能力真的很厉害,固然三夫人栽培能力强,史梦娴的学习能力也不能小觑,才短短两年的功夫,一个村姑竟然变成了千金小姐,她的举止、仪态、学识、心智、心理等等方面,不比任何一个大家闺秀差。
“你想要怎么样?”八夫人紧紧地盯着我看,咄咄逼人。知道自己的事情已经被我知道了,她反而不害怕了,因为她明白我费这么大的周折买到她的孩子,定是要威胁她。
“没怎么样,”我笑道,“买他只是等我孩子出生后陪我孩子而已。”
明白我这是在耍她,八夫人也没有生气,反而对着我微微一笑,“那就好好养他,他的利用价值不少呢!”
我一愣,她这是什么意思?主动要求我拿孩子威胁她?还是以退为进的战略?
八夫人一口喝完茶水。呵呵笑道:“原来是枸杞,我说怎么没有红枣的味道呢,刚才竟是我眼花看错了。”她笑着放下茶盏,起身告辞,还邀我常去西元院坐坐。
我也起身走了几步,目送她走出房门。
八夫人前脚跨出门槛,像想起什么,转身对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前几日军营的士兵在打猎的时候猎到一只黑熊送给元帅,现在由饲养员养着,预备着二十五那天进行黑熊表演给元帅驱邪,希望元帅的身体能尽早康复起来。只是黑熊表演有些风险,二少爷叮嘱我不要给你排位置,你去不去?”
去不去?她这是给我什么讯息吗?黑熊表演?这倒是个好机会。
“二少女乃女乃慢慢想吧,想好了告诉我一声。”
我才刚做下决定,八夫人就丢下这句话走了。
离五月二十五还有十天时间,我能好好布置一场好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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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有三天没有看到若锦了,不知道她怎么样。上次去看她的时候醉得一塌糊涂,后来让午六弄了杯安神茶给她喝下,看着她睡着,我才离开醉红楼,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想通了,如果还是没想通,也不能让她再借酒浇愁下去,干脆请她去江南游玩,当时散心。
我让午六命令门房准备马车。午六去了一个时辰才回来,告诉我说马车坏了,木匠师傅正在修理,让我明天再去。
“那就准备轿子吧!”轿子虽然走得慢了些,但是比马车要稳当些。
我拎了拎手里的盒子,这盒燕窝糕做得很好吃,希望若锦会喜欢。
“一个轿夫昨天生病请假,要后天才能回来。”午六说道。
多大的事。“不是还有三个吗?再找一个小厮先顶着用用。”
午六不同意,“小厮哪行?就算他有这个力气,可是不会抬轿子,将二少女乃女乃摔着了怎么办?还是明天再去吧!”
午六推三阻四的,理由找了很多。我不由得有些狐疑。哪会有这么多的巧事碰在一起。
“明天让二少爷陪二少女乃女乃一起,明天马车就能修好了,二少女乃女乃现在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千万不能大意……”
我没说话,午六还在劝阻,她的理由听起来好像是在圆谎。
我冷冷地看着她,她说起司徒御宇,我想起来了,这些天司徒御宇的神色不是很好,好像很悲伤,却用笑脸遮掩着,他这几天的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
“让小厮先顶替着,我现在就要出去!”我命令着说道,提了盒子就要下楼。
“二少女乃女乃!”午六紧张地拦在我的面前跪下,“二少女乃女乃别去,奴婢担当不起。”
“所有的后果都有我担着,二少爷不会处罚你的!”我冷笑着说道。
午六一愣,脸颊变得潮红,声音低低的,带着委屈,“二少女乃女乃以为奴婢是为自己着想?”
我一惊,刚想跨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刚才那句话是情急之下冲口而出的,确实伤人。
暗叹口气,我放柔了语气,“谢谢你处处为我着想。你这么拦着我,二少爷也不让我出去,肯定是若锦姑娘出事了,我就去看看,看完就回来。”
“二少女乃女乃等二少爷回来再一起吧,奴婢这就去叫二少爷回来。”午六抬头哀求地看着我。
我有些不忍心,但是心中的疑惑在逐渐确定,我着实不放心若锦,她肯定是出事了。
“那你告诉我若锦姑娘到底怎么了,我再想想去不去。”我商量着说道。
午六急忙低下了头,但来不及了,因为我已经清楚看见了她夺眶而出的泪水。我心里大急,绕过她跪的地方就要下楼。
“若锦姑娘已经走了。”
午六的带着叹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只觉得眼前发黑,连忙扶住扶梯稳住身子,深吸一口气,强笑着问道:“若锦去哪里了?回西北了?”
若锦也真是的,回去也不跟我说一声,尽管我强迫着不做他想,可是脑子里的另一个想法却越来越膨胀,大有越过跨界越池的威胁,心儿越来越慌,我忙握紧栏杆,强迫着自己不去想别的。
午六跪在地上转了个身,哀求地看着我,苦心劝道:“若锦姑娘已经不在醉红楼了,二少女乃女乃不要去。”
“她到底去了哪里?”我大声喝问道,声音出了口才知道变了,带着嘶哑的哭腔,我知道这么问是自欺欺人,可是脑子里不容许我有其他的想法,可是饶是我压迫自己不往那方面想,心里已经清清楚楚知道了。那天她说自己不想再痛苦下去,我还以为她已经放开了,没想到她找了最傻的方法去解决这种苦痛。
她这是在逃避!她是在逃避!她这个胆小鬼!她怎么就这么走了!她怎么不和我打声招呼……
面前出现一个信封,我急忙接过来,可是双手颤抖个不停,连信封也撕不开,面前出现一双手想要将信封拿走,我忙挥手打开她,紧紧抱着信封,这是若锦留给我的唯一东西了,我怎么能给别人……
若锦,若锦,你是多么好的女人,你为所有受男人欺负的女人打抱不平,你经营着醉红楼,可是你从来不干迫害她们的事情,那些女人想不想要接客,全凭自己的心意。来醉红楼的客人从来不干胁迫ji女们的事情,除了因为司徒御宇的威严之外,最多的是不敢得罪你若锦。你还开了“天地合”,励志为天下所有妇女讨公道,你是这么好的女子,为什么上天对你不公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回过神,午六不知道去哪里了,楼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我从楼梯边扶着扶梯站起来,因为蹲坐着太久,起身的时候眼前直冒金星,我定了定神,拿出手绢擦了擦脸,深吸几口气,走到软椅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信。
双手还在颤抖,我咬了咬牙,费了好大功夫将它撕开,还没展开信纸,脸颊又是一片湿润。
若锦不喜欢繁文缛节,她做事喜欢清清爽爽简简单单,做人喜欢自由自在,写信也没有之乎者也、不用赋比兴,不用骈体,而是以白话方式进行。
采秋,对不起,我又要不告而别了,请原谅我的任性,我只是不喜欢离别时候的那种哭哭啼啼的场面,而且你怀有身孕,太过悲伤对孩子不好。
活着,真是一件累人的事情。我满心疲惫和失望,没有勇气再支撑下去了,我实在受不了每晚被针刺一样的痛苦。生活对于我来说,就是惩罚、恨、复仇。一子落错,满盘皆输,生活也像下棋一样,而我的人生就是一盘下输了的棋。原来有时候走错了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
我不是一个好女儿,我间接害死我的母亲,我曾经想做一个妻子,可是老天没有给我机会,我也没有做过母亲,作为女人,我想我是失败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强撑着不承认,可是今天,我不得不承认,我真的输了,而且我也累了,不想再和命运作斗争。
我花了三年的时候来找他,这三年里,我有时候会偷偷告诉自己,找到他,杀了他,然后就好好地生活。可是当我的红绫绕过他的脖子,我发现我下不去手,我意识到自己完了。回来醉红楼,听到我娘的死讯,我已经裂得七七八八的心被击成了粉末,我真的失望了。离家出来之后,自从他抛弃了我,我一直认为自己是独自一个人,就在前几天回到醉红楼听说我娘死了,我才知道自己是个风筝,就算我飞得再高,一根线还是牢牢牵在娘亲的手里,三年前自杀不得,不是因为的运气好,而是有牵挂系着我,不让我离去,可是现在我已经孑然一身,我已经无牵无挂。
采秋,也许你说得对,我并不是恨他,而是习惯了这种恨的感觉,也许放开,或者找个男人重新来过真的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我已经不想再试了,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我对天下的男人都已经失望透顶,而且尝试本身就是件累人的事情,所以我选择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解决这种痛苦。
想到了死,我甚至快活起来,我想这就是解月兑,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娘亲正在等待着我,在那个世界里,我也许不用这么痛苦,那里有我新的希望。
采秋,请不要为我悲伤,你该为我祝福。
附:本来想将金铃铛送给你留作纪念的,但是既然我要走,就要走得干干净净的,请将我忘了吧,记住元铃儿,忘了若锦,这样你才能将我当成一个陌生人,才能在想到我的时候不会悲伤。
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字迹被水浸泡得模糊不清,一封信都能背出来,可是我不想放下,继续从头开始看,这就是若锦留给我的最后东西。
手中的信纸突然被抽走了,我抬起头,眼睛里全是水雾,还没看清楚,就被拥入了一个怀抱。
“若锦不想看见你这样的,别让她走得不安心。”
原来是司徒御宇,他不是在军营吗?怎么回来了?
“若锦活着也是痛苦,死了倒是解月兑,就让我们为她祝福吧!”
身子一轻,司徒御宇将我拦腰抱起,我再也忍受不了,埋进他的胸膛痛哭起来。
生命为什么这么脆弱?前几天还看着她好好的,怎么转眼间就没了呢?她的尸体我都还没看到呢,怎么就消失了?她就是走怎么也不和我打声招呼呢?人活在世上一场,生没带来什么,死又不带去什么,又何苦来世上这一遭呢?
……
不知过了多久,我清醒过来,看见司徒御宇坐在床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我。
“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转头将脑袋埋进枕头里。
“你好好休息,我……”
“你别走!”我急忙伸手拉住他,害怕他离开我,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什么是实实在在能陪伴你到永远的,人命更是脆弱,娘亲说走就走了,若锦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我害怕。
“我不走,我陪着你。”司徒御宇反握着我的手,脸上的笑容暖洋洋的,很有安慰人的效果。
“你别走,我要看着你。”我紧紧握着他的手,生怕自己一不注意他就离开了。
“好,我不走,”他安慰道,“你累了,先睡一觉,我陪着你,哪里也不去。”
我摇摇头,不想睡,睡不着。
“你睡一下,若锦与你的感情这么好,没准有什么话要和你说,你睡着了,就能看见她。”
他像哄小孩一样地哄我,而我却也真的像小孩子一样,眼皮逐渐沉重,不受意识的控制,越眯越小,最后什么意识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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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黑,寝房里亮着一盏小小的烛灯,灯火微弱,光线昏黄。做了一个梦,醒来时候又忘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若锦没有像司徒御宇说的那样到我的梦里来,也许她真的希望我能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为了不让我伤心,所以都不忍心到我的梦里与我一聚。
整个房里都看不见司徒御宇的身影,他说他会守着我的,他怎么骗我!他去哪里了?
我开始害怕,扯着喉咙叫他的名字。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隔壁间出现他的声音,我顿时觉得安心许多,他原来就在隔壁,没有去军营。
我迫不及待地掀开被子站起来,司徒御宇急急的从外面跑进来。
“我就在隔壁,下午午六来找我的时候,我的公务还没做完,所以让魏牙去军营把公文搬到了定风阁,因为怕在这个房间会吵到你,就拿到隔壁办公了。”司徒御宇边解释道,边拿起架子上的衣服帮我披上。
“怎么又哭了?是身子难受吗?找大夫看看?”
我摇摇头,指指自己的胸口,这里还有口气堵着,顺不下去。
这是心事。司徒御宇也没有法子,他叹了口气,扶着我坐到软椅上,低头看了一下,皱眉道:“怎么连鞋子也不穿?着凉了怎么办。”
他绷着脸的样子有些吓人,我缩了缩脖子,小声解释道:“刚醒来的时候没看见你,我害怕嘛!”
他伸手顺了顺我的头发,走到床边将我的鞋子提过来,“为夫一向说话很守信用的,说不离开就不离开,娘子以后不要这么迷糊了!”
我点点头,顺从地将脚伸过去,让他更顺利地将我的鞋子穿好。自从怀孕之后,双脚就开始浮肿,现在穿的鞋子都是加大码的,可是有时候穿的时候还是不是很顺利。
“相公……”我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该不该提出这个请求。
“什么?”他柔声问道,放下我的左脚,拿起右脚的鞋子替我穿上。
“我……想去醉红楼看看……”
司徒御宇默默地放下我的右脚,看着我希冀的神情,微笑着拐着弯儿劝道:“若锦的遗体已经不在醉红楼了。”
“可是我就想去看看,看看她的房间,看看她自尽的地方,看看她生前的衣物,感受一下她的气息,她的“天地和”招牌还没摘呢,我想去替她善后。”
司徒御宇没有回答,眼睛看着我的肚子,大概在想回绝我的理由。
“相公,如果不去,我不会死心的……”
司徒御宇笑笑,揉了揉我的肚子,答应道:“那好吧,明天我陪你一起去,我们现在就先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