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转醒,天已经亮了。
睁开眼,云芯发现自己正坐在朝晖殿的殿门前,天空灰蒙蒙的一片,似乎刚刚下过雨。
身上很痛,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疼痛。
闭上眼,黑暗中那炙热羞辱的感觉,再次袭了上来。她颤抖着手,支撑在身体两侧,只是站起身都显得那么艰难,她绝望地跌坐回去,脑中一片空白。
“吱呀——”殿门被人打开了一条小缝,接着响起妙雯惊喜的呼声:“姑娘,你原来在这里啊”
妙雯扑上来,眼睛里噙着泪花:“还以为姑娘丢了,真是吓死我了。”
她看着面前的女孩,那双眼睛中的担心不是假扮出来的,还有眼睑下微青的一片,都证明她是怎样的担心着自己。
“妙雯……”她哽咽着出声,那声音嘶哑的可怕,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这一晚你到底去了哪?发鬓也这么乱,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妙雯一边说,一边抖开手里的披风给她盖上。
“妙雯……我……我……”她紧紧攥着披风的一角,两只手因为悲愤,而不停颤抖。
妙雯抓住她的手,急切道:“是有人欺负你了吗?是谁,我们去告诉皇上,他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云芯什么话也不说,只一个劲摇头。
“姑娘,到底怎么了,你快告诉我呀”妙雯急的一张笑脸通红,忍不住抓着她的肩膀摇晃了几下。
被她这么一摇,身下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她眉头紧蹙,嘤咛出声。
“啊,姑娘,你哪里不舒服吗?”。秋日的清晨,风寒露重,妙雯却见她出了一头的汗,不由得更加担心。
“不……不要问了。”云芯紧紧咬着嘴唇,仿佛看到什么可怕的事物一样,慌忙闭上眼睛。
她不敢睁开眼,心中的耻辱和悲痛,让她连面对妙雯的勇气都没有,昨夜的一切太清晰了,清晰到仿佛深入骨髓,穷尽一生都无法将其抹除。
她被人玷污了,仅仅一个晚上的时间,她就不再干净纯澈。
“姑娘,我们回房间去吧,这里风大,会着凉的。”妙雯见她不愿受,也就不再多问,唐姑娘一向坚强,像今日这般脆弱,她还从来未有见过,从她的眼睛里,她可以看到深深的悲哀,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但那种眼神,只要看一眼,就令人觉得心痛无比。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云芯慢慢睁开眼,出神地向远处凝望。
一道道高高的红墙,将皇宫与外界隔离开。她极目远望,怎么望都望不到尽头,眼睛又干又涩,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妙雯,我要沐浴。”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哑着嗓子开口。
妙雯一愣,大清早的不先用膳,怎么反倒要去沐浴?心中虽疑惑,却还是依照云芯的意思,准备了满满一桶热水。
将身体浸入水中,暖流瞬间包裹全身,那种冰冷可怕的感觉,逐渐被热意驱散开来。
外面又开始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像是永远也流不尽的泪。
她将脸埋在水里,眼中似有泪水流出,却立刻消散在水中,不复存在。
长久的静默,她突地抬起头来,拿起布巾拼命擦洗身体,仿佛要将那一夜的耻辱连带着污垢一同清洗干净。妙雯进来加了好几次热水,她洗过一遍又一遍,却像是怎么都洗不干净似的,耻辱已经深深烙印在身体中,除非剥皮拆骨,否则,她永远都是脏污的。
妙雯见她洗了足有两个时辰,越发觉得不对劲,哪有人洗澡洗这么长时间的,她刚才进去加水时,瞧见云芯那样子,就像是要揭下自己一层皮似的,她心中担忧,又不敢去劝,现在的云芯,看着就令人害怕。
又是一炷香的时间,里面再次传来唤她加水的声音,妙雯进去加了水,出来时决定去一趟德阳宫,就算冒着被责罚的危险,她也要将今日的事情告诉皇帝,再这样下去,云芯会闷死在浴房里的。
云芯将加水的任务交给另一个小宫女,正准备去德阳宫见驾时,浴房的门被推开了,云芯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看着竟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似的,妙雯连忙扶着她回到内殿休息。
刚一沾枕头,云芯就沉沉睡去,妙雯这才松了口气。为云芯仔细盖好薄被,又在房里燃起凝神苏合香,妙雯关好房门,小心地退出内殿。
云芯这一睡,就睡到了晚上。
妙雯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叫她用晚膳,突然听内殿中传来凄厉的喊叫:“不要。不要放开我,求你放开我”
妙雯大惊,连忙冲进殿内,扑到床边握住她的手,“姑娘,姑娘醒醒姑娘”
云芯兀自大叫着,满脸的汗水,怎么都醒不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对待我救命谁来救救我救我啊”
“姑娘”妙雯大急,一时间顾得许多,抄起桌上的茶壶,将里面的冷水浇在云芯的面庞上。
被冰冷的茶水一激,她这才从梦中醒来,缓缓睁开眼睛。
“姑娘,你终于醒了。”妙雯拿出帕子,细细为她擦拭脸上的水渍,“可真是吓坏我了,姑娘可是发噩梦了?”
云芯两眼无神地看着妙雯,房间里光线昏暗,为了不影响她的睡眠,妙雯便只点了一支蜡烛。
黑暗,给了她可怕的回忆,让她无时不刻不想起那个绝望的夜晚。刚才,她又梦见了那片黑暗,以及无所躲避的恐惧与耻辱。
她又喊又叫,虽然可以出声了,却依旧没有人来救她,黑色的影子,像只恶魔般,张开血盆大口,将她一点点吞噬入月复,她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姑娘,可觉得肚子饿?要不先出去吃点东西?”妙雯半跪在床榻边,握着她的手问道。
冰冷的手背妙雯握在掌心,有丝丝暖意顺着手掌心融入四肢百骸,奇异地抚平了她心中的惊恐,缓了缓神,云芯镇定道:“也好,扶我出去吧。”
燃起两只儿臂粗的白烛,将整个内殿照的亮如白昼。
云芯心里明白,之所以燃起过年守岁时才用的白烛,是因为妙雯知道自己怕黑,为了安抚她的情绪而特意这么做的,心中不由得一阵感激。
由妙雯扶着下床,两腿还是有些酸软,还好妙雯力气不小,倒是可以扶得稳她。
进了晚膳,又在偏殿坐了一阵,云芯才回到内殿入睡。
妙雯搬了自己的铺盖来,在云芯床榻边躺下:“今天我陪着姑娘,要是害怕,就跟我说说话。”
云芯又是一阵感动,刚想说句不用麻烦,猛然间,一股阴寒的冷光吹过脖颈,一片压抑的黑暗又向她袭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就变成了:“这样也好,就是委屈你了。”
妙雯道:“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妙雯觉得姑娘心眼好,对妙雯也好,所以妙雯也想对姑娘好。”
云芯侧身躺下,透过昏暗的火光,看着妙雯:“你想出宫吗?”。
妙雯也翻了个身,同样侧躺着面对她:“我没有想过。”
“那我现在问你,你想吗?”。
妙雯沉吟片刻,道:“说实话,我不喜欢皇宫,村里子虽然穷,给人的感觉却总是暖融融的,村子里的人就像是一家人似的,不管谁家有困难,大家都会出力一起帮助,不像皇宫,冷冰冰的,我们这些当奴婢的,对主子来说,就是贱命一条,死了也不值得可惜,妙雯……妙雯不想留在宫里。”
“是啊,这个皇宫,太冷了……”云芯轻叹一声,目光落在桌案的烛灯上,“我问你,如果给你机会,让你成为这个皇宫的主人,拥有操纵和决定他人生死的权利,你是否愿意留在皇宫?”
妙雯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是她从未考虑过的事情,别说是掌握他人生死的主子了,就是晋为有品级的女官,都是她不敢奢望的。
“怎么了,不知道自己愿意还是不愿意吗?”。云芯见她目光迷离,就知道她心中迷惘,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妙雯两手交握放在面前,秀丽的眉心紧紧蹙着,就当云芯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却听她道:“妙雯不要做什么主子,爹爹说,富贵荣华都是过眼云烟,即便是皇帝,也会有寿数穷尽的一天。谁也无法更改命运的终点,只有在活着的时候尽力而为,让自己过得快活,才不致于伤心失落。”
云芯轻声道:“说不错,你爹爹真是个厉害的人。”能看透世事的人,天下又有几个?只是个普通的乡下汉子,却能懂得这世人皆看不穿的道理,当真不简单。
“姑娘呢,也想出宫吗?”。
“是啊,我想了很久呢。”
妙雯不解地问道:“可是,皇上那么喜欢你,这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想都想不到的殊荣,你为什么还想出宫呢?”
云芯反问:“若是换做你,你会高兴吗?”。
妙雯脸一红:“姑娘没得乱讲。”
“我哪是乱讲,只是打个比方,再说,很多事情都是我们想不到的,以后会如何,你又怎能提前预料?”
“那也不能这样打比方啊。”
“好好,我不打比方了。”见妙雯不再闹别扭,云芯才漫声道:“你刚才说过,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皇上再喜欢我又能如何呢?自古帝王皆薄幸,你难道不知道吗?”。
“可我看皇上不是那种人。”妙雯小声低喃了一句,云芯听到,却未反驳,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道:“人的心是最善变的,皇帝富有四海,身边女子千千万,我自负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可又如何能确定,自己正是皇帝心目中那最重要的一瓢?”
“听你这么说,好像还挺有理的。”妙雯心思简单,听了她这一番言语,竟是越来越糊涂。
“你还小,很多事情要经历过后才能知道,等你再大一些,你就会明白了。”
妙雯眨着眼睛,对她的话感到好笑,“姑娘也只比妙雯大了一岁而已,怎的说话竟这样老气横秋的。”
“是吗?”。云芯轻然一叹,敷衍道:“或许是我经历的事情比你多吧。”
“姑娘也不用想的太过,妙雯心情不好时,爹爹总会安慰我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过段时间就会好了。”
云芯翻了个身,唇边溢出一丝苦笑,“或许吧……妙雯,我累了,睡吧。”
“嗯。”妙雯也翻了个身,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云芯却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盯着帐曼上的鸾凤流苏,流苏上,有她系上去的小巧铜铃,伸出手指,轻轻拨弄,那声音干净清脆,荡漾在沉寂安宁的殿中。
不知不觉间,她又想起了小时候,五六岁的她,特别顽皮,偷了祠堂里用来做法事的法器,因为喜欢上面的铃铛,于是摘下所有铃铛,将法器偷偷送回祠堂,不料被母亲发现,挨了一顿家法,还被罚跪了整整一晚。
风也奇,雨也奇,风雨之中话黍离。
黍离声声不忍闻,闻之含泪皆离席。
风也奇,雨也奇,纵横四海无强敌。
……
回想着小时候经常唱的童谣,云芯唇边缓缓牵起一丝笑来。
这一晚,她的梦中,有广阔无垠的山丘,有无拘无束的童年,有飞跃高山的雄鹰……唯独没有那片黑暗。
夜,重新归于宁静。
德阳宫中,龙君佑同时召见玉竹与玉枫兄妹二人。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声音低沉,竭力使自己显得冷静,但玉竹与玉枫却还是感觉到了隐忍的怒气。
两人对望一眼,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朕问你们二人,昨晚看到什么了,戌时与亥时之间,朕在什么地方?”龙君佑忍着怒火,又问了一遍。
这回,二人更不知该怎么回答了,见龙君佑怒气更甚,玉竹只得小心回道:“昨晚由江昭仪侍寝,戌时与亥时之间,皇上不……不正是在景福宫吗。”
“是吗?”。龙君佑烦躁地捏了捏眉心,他对于昨晚的一切,记得不很清楚,他虽然去了景福宫,可只是为了争一时之气,没想过真的临幸江彩绣,许是因为太乏了,喝下江彩绣端来的参茶,倒头就睡。期间发生了什么,他一点都记不得,唯有与她缠绵之事,记忆清晰,之后又是一片空白,等到再次清醒时,竟已是第二日寅时。
他怎么会真的临幸江彩绣呢?无论怎么想,似乎都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