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山间小村只有稀稀疏疏的十来户人家,男人们出去打猎之后,村子里更是静得不似有人,只偶尔能听到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
用过早饭,又跟张嫂子说了一会儿话,张嫂子便忙着去打点家务,烧了一盆炭火,便留云芷一个人在屋子里。
她在屋子里坐了许久,时至中午,还不见人回来,终是忍不住出门去张望,来来回回望了几次,竟有了些许想念。
觉察到自己的心思,不由自嘲起来——人果然是无法满足的,还没有认定之前,看到他就会觉得很满足,认定了之后,便想时时刻刻与他在一起,其他的便无关紧要了。
她忽然不敢去想,待日后各自回国,自己能否如先前想的那么洒月兑。
“别望了,公子估计要到下午才回来。”大概是她表现得太过于殷切,俨然有成为苦情女主角的趋势,一直都没有吭声的九月,终于忍不住出声。
云芷侧过脸,看到黑衣黑发的九月,抱着双臂站在屋子角落,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兰简兮出门的时候带了一些人,但除了九月,其他人都不知藏身在何处,云芷也没问他,所以他一个人随着山里的男人出去,想来也是有人保护的,而九月留在这里,则是为了保护她。
但是看得出来,九月对这份差事不是十分乐意。
也是她欠他太多,让他糟了这么多罪,怪不得这些下属对她有意见。
云芷的目光投向白茫茫的山林,兀自笑了笑,笑容是温暖的。
——报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你想说什么?”他望着自己半天,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跟公子睡了?”磨磨蹭蹭了许久,九月突然吐出这么一句话,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
突然觉得寒风刮得厉害,云芷的脸色一下子僵住,显然是有点受不了他问的这样粗俗。
九月看着她一脸的不自然,竟有些受伤的样子,但很快又一副冷面孔,说出来的话也冷冰冰的,“从来没见过公子这样对一个人,你可不要辜负了公子。”这口气,好像在说如若她辜负了,有她好看的。
完全没有一点尊敬的意思,不过这不是云芷在意的。
本来还处于石化状态的云芷,听他这句话,忍不住要笑出来,敢情两人要是真的有了什么,要负责的一方是她,而不是他。
九月见她想笑又不笑,却是来了气,“哼你身边原来有人且不去说,但公子是绝对不能给你做小的”
云芷终于忍不住“扑哧”笑起来,一时没有注意到他话里的内容,“如若做大呢?”
九月瞪她,终是冷哼了一声,转过脸不再理她。
就在这时,屋后响起了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云芷心头一动,下一刻便看见一身青衫的兰简兮背着箭囊回来了。
一头乌发用木簪绾了一个髻,浓黑的剑眉斜飞,点漆眸子清澈如水,白皙的面庞被冻得越发的剔透,身上穿的是普通的麻衣,剪裁也十分的粗糙,却硬生生的让他穿的风神俊秀,远远走来,只觉得整个苍茫天地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只有那秀丽的容颜,犹若远山清水。
云芷望着他,隐隐的有了满足的感觉。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张嫂子听到动静,放下手里的家务,看着自家男人问道。
张大哥大笑道:“今天收获大,便提前回来了,一会儿跟我去领东西回来。”
张嫂子闻言,顿时喜逐颜开,对兰简兮与云芷笑道:“你们二位可真是贵人呢”说着喜滋滋的拉走了自家男人。
张嫂子将猎物领回来,晚上做了一顿丰盛大餐,张家大哥喝着酒,一个劲的夸兰简兮的身手好,比村里的老猎人还厉害许多,不若就在这里住下,定能成为村里顶顶好的猎手。
张嫂子横了自家男人几眼,也没能堵住他漫天胡说,唯有不好意思的跟两人道歉,兰简兮却是开怀的很,与张家大哥举杯对饮,那农家浊酒也让他喝得跟玉露琼浆一般。
张家大哥喝在兴头上,又说起了打猎的事,而后又绕回了先前的话题上,“我说小墨,你干脆就在这里住下得了,这里虽比不上城里热闹,但也是难得的清静,山清水秀的,与世无争,不是有许多文人都想找个什么仙境隐居的嘛,我看我们这里就很好你说是不是?”
“尽瞎说人家小墨与小苏哪能跟你一个粗人比,别在这胡说八道了。”张嫂子轻唾道。
“我怎么胡说八道了?人家小墨都没说什么,你才是在胡说”张家大哥不满的反驳,话说出口,看见自家女人沉了脸色,他的气势立减许多,最后不甘心的嘀咕了一声,“我说的是事实嘛。”
云芷看着两人斗嘴,不由笑弯了眼。
一道似水目光打在脸上,偏头一看,却是他正望着自己,只见他举着一杯酒,将饮未饮,唇畔是温文尔雅的笑容,“若说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不过这事,还要看内子怎么说。”
没来由的,云芷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筷子几乎掉到地上,心竟是乱成一片,在纷纷乱乱中,又生出了丝丝甜蜜。
“哈哈……”张家大哥大笑起来,“那我倒是要问问,小苏啊,你喜不喜欢这里?愿不愿住下来?如果愿意,我明儿个就给你们盖房子,跟我们做邻居怎么样?”
明知道是开玩笑,可云芷却分明感到他目光里的认真,一时窘迫得不知道怎么回答。
如果有一个世外桃源,她与他可以就此一生么?
旋即忍不住自嘲,想那么远做什么?拥有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去去去,你别吓到人家小苏了,跟你做邻居,你不得天天都想跟在小墨后面捞便宜”张嫂子见她不说话,又把罪过归结到自家男人身上,张家大哥不甘心就此含冤,又跟她辩驳起来,一顿饭便在张家两口子的斗嘴中结束。
夜里,他已经收拾好许久,还是没见她回屋。
张嫂子说是要跟她话话家常,可都过了两个时辰,这家常话的也太久了。
他垂眸,突然抿唇一笑,铺开被子,在里面的位置躺下。
过了约莫一刻钟,那紧闭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走了进来。
他笑吟吟的看着她,没说话,只是望着她手里端着的东西。
“这个,你把这个喝了吧。”许是心里紧张,她都没有注意到他躺的位置有什么不妥。
这是她第一次给他做吃的,也免不了俗的担心起自己的手艺,要是做的不合口,下次估计就没什么勇气了。
他坐起来,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汤汁,微一挑眉,眼里分明没有一丝的意外:“你做的?”
她咬了咬唇,点了点头。
他伸手接过那碗,拿起汤匙,面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一直留意着他所有表情的云芷,见他神色不对,急忙问道:“怎么?味道不好?”
他喝了一口,微笑着轻轻道:“很好。”
云芷见他神情柔软,心放了下来,连眉梢也染上笑意:“那我明天再炖一碗可好?”出去一天,免不了受了寒气,他的身体本来也不好,喝碗热汤去去寒也好。
突然想起张嫂子在她回来的时候,似乎笑得有些奇怪。
他的手微微一顿,而后慢条斯理的又喝了一口,才徐徐说道:“鹿茸,除了益精血,强筋骨,还有补肾之效。”他嘴角含着笑,十分耐心的给她扫盲。
补肾,换个说法就是壮阳。
云芷差点跌倒在地上,他身体再怎么不好,也还没到需要壮阳的地步,她这么做,岂不是在暗示人家什么?
眼看着他又要喝,云芷结结巴巴的开了口:“你,你还是别喝了,我去,去重新做些别的。”
他好笑的看着她,“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你紧张什么?”何况,这是她第一次给他做吃的,不管好不好吃,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说起来,味道真是不错。
云芷大窘,都不敢去看他,他倒是十分的自然,斯斯文文的把一碗汤喝完,末了还赞了她一句,“真是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手艺。”
云芷正是尴尬,听他这明褒暗贬的话就来气,“你想不到的事多了。”
他微微一笑,似是感叹的说道:“是啊,自从在官道上第一次见你,你便总是让我意想不到。”
初见时,她分明已经奄奄一息,却倔强的不肯睡去,失了神的眼睛还是那么的明亮。在梧园里刻意刁难,却没想到她还能进退有度,竟能空口无凭的说服谢照几人跟着她打拼。画舫之上,面对众狡猾的商家又是八面玲珑,却会毫不犹豫的跳水救笙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留意这个特别的女子的?
过目不忘的他,竟然半点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从什么开始对她不一样的。
然而这并不重要,他知道自己该如何掌握她,哪怕是那个人,也不能将她夺走。
“自以为是的人往往会输得很惨。”云芷白了他一眼,并未注意到,他的目光忽的深邃了许多。
爬上床,才发觉自己的被子是温热的,顿时想起他方才是躺在她的位置上。
一下子,身上好似有火烧一般,一直烫到胸口,心跳快了许多。
“我今天去探了探路,大概后日就能出去,你再忍耐一天。”他依旧背对着她,声音仿佛梦呓,有些迷幻。
其实,这样的日子很好,她只希望时间能再慢一点,再慢一点,让她多抓住一些东西,多拥有他一些。
嗓子好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一般,过了许久,才低低的“嗯”了一声,可那背对着的人已经没了声音,似乎是累坏了。
翌日一早,她被一阵嘈杂声吵醒,屋外似乎聚集了很多人,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似乎发生了什么稀奇事。
身旁的人如昨日那般,早已经不见踪影,不过这样也好,如果一早醒来,两人大眼瞪小眼,那般情形约莫也不大好。
“好了,收下了行吧,别在这说话了,小苏还没起身的。”是张嫂子的声音。
一个高亢的女声故作惊奇道:“哟,这么晚还没起来,怎么当人家娘子的?”
张嫂子笑得怪异,语气却十分不友善:“事情可不是你想的那样,人家夫妻俩恩爱的很,小苏晚点起床那是人家相公疼爱她,这事呀,等你以后出嫁了就知道了。”
那女高声顿时没了声,只听到一阵气恼的跺脚声,似乎有人跑远了。
云芷坐在床上,脸绿了一半,都是鹿茸惹的祸。
饭后,张嫂子神神秘秘的将她拉到一边,一脸的凝重,“小苏啊,小墨人虽好,可毕竟是个男人,长得这么好看,免不得要遭人惦记,你留神看着点,啊。”
云芷哭笑不得,原来是那家伙被人惦记上了。
到了中午时分,陆陆续续的又来了几个少女,说是来家里头让她们来感谢兰简兮昨日在打猎时的帮忙,张嫂子手里忙,没时间来理会这事,唯有提醒云芷把自己的男人看紧一点,别让人给惦记去了,云芷嘴里是应了下来,却是理也不理。
他对一个个星星眼的少女虽未多加言辞,却也是来者不拒,温文尔雅的微笑让一个个怀春少女都羞红了脸,迟迟不愿离去。
云芷冷眼看着,没一会儿便回了屋子。
两人一早约了出去看雪景,待他将人都打发走,已经接近下午,云芷冷着一张脸,任由他拽着,一句话也不说。
男子容颜秀丽,犹若远山清水,女子清丽淡雅,宛若空谷百合,郎才女貌的两个人走在村子里,显得尤为的惹眼。
一路往高坡上走,风也渐渐地大起来,兰简兮将她拥在怀里,将呼呼的冷风悉数遮去,云芷缩在他的臂膀里,脸被热气熏得微红。
“到了。”过了许久,兰简兮望着怀里的女子,轻声说道。
云芷抬眸望去,只见漫天的冰雪覆盖在天地之间,寒风吹过,冰冻的树枝相互撞击,便是一阵阵悦耳的泠泠声,宛若天籁之音,斜晖的映照下,白雪染上一层粉彩,无暇的美几乎眩了人眼。
“真美。”近乎呢喃的低语。
接着一声冷哼,她狠狠的往他腰上掐了一把,环着她的人立时倒吸了一口气,目光一下子变得深邃起来。
云芷大呼不妙,马上推开他,一下子溜了出去。
跑出很远,她才回过头来,看见站在雪地里静望着自己的男子,青衫黑发,心一下子就宁静下来。
他微笑着望着她,虽是站得很远,但也能感受到他眼神的温度,冷清的斜晖撒落一身,遗世而独立,好像羽化的谪仙。
这样一个男人,还有什么好苛求的?
胸口溢满阵阵暖意,云芷的嘴角不自觉察的弯了起来。
突然,他的脸色陡然一变,声音惊得变了调,“快离开那里”
云芷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眼前一花,一道青色扑过来,带着她往地上滚去,几乎是同时,头顶“咔哒”一声响,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激起漫天的碎雪。
兰简兮抱着她,身体不受控制的往坡下滚去,云芷口鼻里灌满冰雪的味道,几乎要窒息过去。
一直滚落到一个凹槽,两人才堪堪停了下来。
云芷急忙从他身上爬起来,见他满头的雪屑,全身裹满了冰雪,外面的衣裳已经被浸透,“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咳咳……咳……”兰简兮咳嗽了几声,抓住她慌乱的手,嗓音有些沙哑,“我没事。”
云芷眼里发热,将他的冰冷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突然怨恨起自己的无能,为何总是会拖累他?
他反握住她的手,将手从她的脸上撤去,她又反抓住他的手,在他的掌心轻轻的印下一个吻。
这一个吻,好似一个烙印,一下子灼到了他,令他在一瞬间,想到了一生一世。
她抬起眼眸,望进那双点漆眸子里,心里的柔情渐渐的释放出来,令她眼中,心里,只有眼前的男子。
缠绵辗转,带着粗暴的侵略占据彼此的呼吸,在这激烈的对峙中,又是深深的融合,想将那万千柔情传达给对方。
隐隐的,有一种绝望。
云芷记得前世看过一句话——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叶子会变黄,什么时候婴儿会长出第一颗牙,什么时候会爱上一个人。
或许,也没办法知道,爱上一个人多久,便能叫你不顾一切,生死相许……
云芷靠在兰简兮的怀里,两人徐徐向山下走去,一路上漫无边际的说着话,从风物人情说到天文地理,又从天文地理说到异国风情,仿佛想将时光拉得漫长一些。
两人回到村子里,已是暮色浓重,心底都想着,张嫂子只怕已经做好了晚饭,正等着他们回去吃,但步子却不见加快半点。
“二位请留步。”一个清清脆脆的女子声音突然响起,一转眼,便见一个粉裳少女从树后走出来,脸颊被冻得通红,显然在这里等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