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勘破三春
袅袅轻烟里,细不可闻的诵经声更显飘渺,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
李元侧过脸去,却只能看到姐姐垂下眼帘,半合上双目的侧脸。
默然无语,李元怔怔地看着姐姐那丰盈的体态,半果的雪白胸脯,不禁目光有些闪烁地低下头去瞄了一眼自己仍裹在一身男式襕衫里的微微起伏。
不到三年的时间,原本仍只是个清涩少女的姐姐却已经长成了丰满艳丽的大人。就连薛崇简也长高了个子,看起来和三郎哥哥一样都象个大人。只有她,仍象个还没长成的果子,丑得让人觉得是个没长开的黄毛丫头……
在心底低叹一声,看看根本没有任何醒觉的李仪,李元便抬头瞥了眼坐在前方不远处打坐在蒲团上,双目微合诵颂《玉皇经》的中年紫袍道士。
“十方无极,一切世界,俱同琉璃玻璃,无有隔碍……”虽然是闭着眼睛,可被称作“三洞大法师”的真人史崇玄所诵读的每一字每句仍是那样清晰。
自仙蕙姐姐死后,阿姐便动了出家度为女冠的念头。所以这两年来一直拜在有名的道士史崇玄真人座下听道。每次李仪听道时,李元也是一课不落的。可同李仪的虔诚相比,李元就少了许多崇敬之心。
这会儿也是一样,眼见堂中诵经的,听道的都是聚精会神,她便转开了眼去,索性自蒲团上翻了个身,就那样趴在蒲团上撑着下巴自敞开的门望出去。
春暖花开时,这样困于堂中,岂不憋闷?伸出手去,她笑着抓住飘进堂上的一团白絮,凑到唇边再轻轻一吹,看着那团飞絮在阳光中飘飞远去,不禁低低吟道:“桃红柳絮白,照日复随风……”
这时节,神都苑中应是桃李芬芳吧?
在心中这样一想,她便忍不住低声叹息。她这一叹,原本合着双目的两个人都睁开眼睛望了过来。不同于李仪嗔怪的目光,史崇玄只是淡淡微笑,顺着李元的目光望向门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只是话还没说出来,就听到外面传来爽朗的笑声。
扬起眉,史崇玄自蒲团上站起,当先迎了出动。落后一步,李仪拉着李元,不满地抱怨出声:“元元,你若要随我学道,就要用心虔诚,象你这样,岂不是对始祖太过无礼。”
因李氏将老子奉为始祖,所以皇室中人信奉道教一向虔诚,不过自武皇捧高佛教后,道教的地位便有些微妙了。
李元笑眯眯地看着李仪,也不生气,反倒有些无赖地笑道:“始祖可不是那么小气的,这样大好春光,我若是辜负了,始祖他老人家才会生气呢!”
睨着她,李仪无奈地摇了摇头,想想却又忍不住笑了:“你这样,很好……”
虽然李仪没有把话说清楚,可李元却已经清楚她想要说什么。是呵,是很好。解开心结,褪去包裹在外的那一层晦暗外衣,原本她也可以笑得这样阳光一样灿烂。就象曾经的姐姐一样……
突然合身抱住李仪,她用力地摇晃着,“姐姐,我们出去吧!去洛水边上看桃花……好不好?”
李仪沉默了下,这才点头。虽然在笑,可却是恬静而温柔,少了几分明朗。
看在眼中,李元心中一酸,脸上的笑却不曾减半分。该说,多亏了向道求学之心让姐姐成熟了还是该怨她再也找不回从前那个会大声说笑的姐姐呢?
同样是听道,可她与阿姐却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心态。她不过是借个理由从王府里跑出来玩,而李仪却是真的一心想要出家为道。
“元元,我想离开这儿,离得越远越好……”每每想起在仙蕙姐姐死后,姐姐那样低声呢喃时的表情,她就觉得心里难过。
不是不想远离那些血雨腥风,可——离得开吗?那样深的牵绊,沉淀于血液中的——或许,其实她们一生都挣月兑不掉缠在身上那条无形的锁链,就这样困在这座城中一生……
在心底轻叹,李元抬起头来。就见史崇玄一行人正自牡丹丛中徐徐而来。
春日和暖,阳光灿烂,牡丹丛中,丽人雍容。被反射的金光眩花了眼,李元下意识地闭了下眼,微微移开目光,才对着那立于牡丹丛中笑容明媚的中年贵女弯起眉眼,扬声笑着唤了一声“姑母!”
若从远处看,这云鬓高挽,体态丰盈的贵妇与大周无数华服贵人毫无二致。可若是近了,便会觉得她的眉锋利似剑,面上虽然带笑,眼中却暗藏冷冽。若是收敛了笑意,那紧抿的朱唇便更显出十足的刚毅,七分的煞气。
每次李元看见自己这位姑母时便会在心里感慨:果然是祖母最宠爱的女儿,单从外表气质来看,几个子女中她是最似武皇的。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亏得太平姑母是个女儿,若也是个儿子,怕也要落得二伯父贤一样的下场了。
心里正在胡思乱想,太平公主已经走得近了。目光与李元一对,太平便笑了起来,抬起手,臂上一对金钏迎着阳光,更显金光灿灿。
李元目光一闪,李元略垂下眼帘,望着那迤逦于地描着大朵金丝牡丹的红裙。嘴角微微牵起,再抬起头时却是一脸璨然。
只当她是害羞,太平也没有多想,只是抚着她的脸颊笑道:“看来元元今天也很开心呢!不枉我为你姐妹请了史真人讲道。”
李仪在旁低应一声,神态恭谨,目光却是不自觉地飘向一旁微笑着的史崇玄。
李元却是毫不在意地咧了嘴笑道:“我今日不甚专心,惹了史师生气呢!可是,怎么办呢?这样好的春光,就连飞进殿中的杨花柳絮也在引诱我出去玩呢!”
她这样一说,李仪不禁有些急了,一个劲地自后拉她的衣角,她只作不知。
反是太平闻言大笑,轻拍着她的面颊又回头对史崇玄笑道:“史真人要多担待了,我这侄女真是象我,想我那时候拜在司马真人门下时,也是这样静不下心来……”
太平的声音微顿,半眯起眼来,脸上现出怀念之色。静了半晌后才笑道:“可惜元元不是我的亲女,若是的话……”
“姑母!”唤了一声,李元抱住太平的手臂,嗔道:“难道我不是您的亲女,您就不疼我了吗?侄女又与女儿差多少呢?您若是不疼我,我可是不依的……”
太平怔了下,看着李元娇憨地鼓起腮来,不禁笑道:“这孩子……从前可没这么讨人喜欢!”
李元目光微闪,脸上笑得更显灿烂,心中却暗道:可不是嘛!幼年时她被困于东宫,人人都说她体弱多病不宜见客,弄得好似被茂起来似的。年纪稍长,更是成了性子乖戾,人见人厌的怪物……从前她只道这样更好,少见人少是非。可是现在却发现别人的喜爱,尤其是手握权柄之人的喜爱,才是她在这世上能活得平安的保障。
这两年,借着阿爷求了姑母太平为她姐妹求请上师的光,她才能接近从前并不如何亲近的姑母。可不是讨人喜欢吗?若她这样百般投机仍得不到太平的欢心,这两年的光阴岂不是白过了?
笑得欢畅,她的目光微微移开,落在不远处抱着胳膊的少年身上时,便有些闪烁。不过只是一刹那,她便笑着招手:“二郎表哥,你怎么不来一起听道?史师讲道很动听的……”
薛崇简闻言晒笑,斜睨着李元,好似要看穿她一般,“不是说春日大好,无心向道吗?这会儿去来要我听道?”
李元撇嘴,跺脚怨道:“姑母,你看表哥又欺负人……”
一副小儿女情态,让太平也不禁笑了起来,看看李元又看看贡税,仿佛是在回想什么。
正在说笑之时,远远的,有一个男子快步奔来。见着在场的众人,那穿着青衣的小吏似有几分迟疑,束手上前,低唤一声,见太平侧目看他,他才上前附在太平耳边低语数句。
太平听罢,脸色立时大变,原本还笑容满面的脸上现出三分厉色:“好狗贼!竟敢如此欺我……”厉喝一声后,竟是连史崇玄都不及招呼,就拂袖而去。
看着母亲的背影,薛崇简皱起眉来,大声叫住那要跟在太平身后离开的小吏。喝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被他叫住,那小吏脸上已经现出为难之色,看看周围拿眼盯他的几人,便没有立刻回答。
史崇玄一笑,宣了声道号便转身往殿里走去。李仪自然是立刻跟上,又回头冲着李元使眼色。心中迟疑,李元虽是什么都没说地跟了上去,可脚步却刻意放得很慢,有心想要偷听。
只是那小吏的声音压得极低,她也只隐约听到“张氏兄弟”的字样,正在心里暗自奇怪到底是又发生了什么事。薛崇简已经恨声恼道:“不过是一个没什么用处的小白脸罢了,也值得阿母那么着恼?!狗咬狗一嘴毛,就是死了也是活该!”
听得奇怪,李元挑起眉,心中暗道:这说的是谁?小白脸?那就是姑母的面首了!只不知,却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