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不知此刻宫中暗涌汹涌,李持盈才一从南内出来,就被歧王李范拦个正着。
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李范扬声叫道:“元元,今**那酒宴可还是要照常举行?”
听到他问,李持盈便倚着窗子奇道:“四郎哥哥怎么竟这么好兴致?你府上不也是日日欢宴吗?怎么反要去我那里凑热闹?”
这话却是问到了点子上,这些年来,诸王“低调”更甚从前。自然,这所谓的“低调”是指他们在朝政方面。虽然各有职务,可却几乎都不过是担着闲职罢了。镇日里无非是于府中笙歌诗酒为乐,甚至少于朝中重臣接触。唯一一个常与外接触的歧王李范,所接触的也多是些风流文人。
虽然偶尔也有象雍王李守礼一样打猎游冶惊扰百姓之类的事情发生。可总的来说,居于长安的诸王仍是极守本分。
李隆基也常常于南内登上花萼相辉楼而望,听着周围诸王宅中丝竹悦耳,便面露欢欣之色。世人都说今朝天子之家兄友弟恭,千古少有。可谁知,隐在这样的和睦背后是怎样的取舍?
李持盈此时一句话问出,瞥见李范不变的笑脸,心中却是微微一刺。想想,她便又和缓了声音,笑道:“四郎哥哥若是要来,最好不过。只是你若来了,可要为我弹上一曲琵琶。”
李范闻言大笑:“这你不用担心,为兄今日便是要为你介绍一位琵琶高手。此人妙手,不下于你……”
话还未说完,他便有些悔意。自那一年李持盈一曲《陈隋》断了琴弦后,她就再未弹过琵琶。好好的,他怎么竟偏偏又提了这个……只是,或许,今夜见了那人,元元便会不再纠结于前事呢?
他心中思忖,越想便越觉欢喜。李持盈却不曾留意到这一向开朗的兄长稍瞬即逝的一抹忧思。
李持盈也没有多想别的,象这样的酒宴,玉真观中已举行过多次。想来,四郎哥哥也是想要凑凑热闹,见见那些自忖文才过人的拜谒人吧?
这一日,玉真观中灯火通明,嘉宾如云。
虽往来侍奉的宫人多着着道袍,可飘袅的道袍随风拂动时更显出窈窕的身姿,看在前来拜谒的那些文士眼中,反倒更添几分诱惑。只是到底知道身份,不敢在玉真观中放肆。
便有人悄声道:“大兄,待宴席散了,便生平康坊去可好?”
那被他低唤的男人回头一笑:“真是傻子,眼前美人如云,你居然要去什么平康坊,岂不煞风景”
“美人是美人,可只能看不能吃岂不苦也?”刚才入门时还一本正经的斯文男子捋着胡须,目光随着正走过身边的丰盈女子而转动,眼中现出一丝异样的光芒。“我听说观中的女冠都是从宫中放出的宫人,是圣人特意派来服侍公主的。只不知……这些宫人是不是也曾经服侍过……”说到最后,他捏着须尖,嘿嘿笑了两声,却没有再说下去。
另一个却是曾经来过玉真观赴宴的,便笑着压低了声音:“你说的事我是不知,可我知道这些从宫中出来的女冠也是年纪不轻了,不比那些什么都不晓得的雏儿……只要你有意,她有情,要成就好事还不简单。如果你生得仪表堂堂,说不定今夜还可成为……那位的入幕之宾呢”
虽然说得含糊,可凑在一起的几人却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人。目光一对,不禁都yin?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却突听一声冷哼,一人在旁朗声道:“衣冠禽兽”
面色一变,几个文士又怒又窘,转目看去,却见身后一白衣少年亭亭而立。见这少年头戴白恰(布帽),身着一件直领襕衫,身上除了腰上压衣的那一方玉佩外再无其他饰物。
几个文士便先生了轻蔑之意。只觉这不知是哪家刚及冠的少年竟跑到这儿来大放撅词,真是可恼。又有见这少年面白如玉,眉目清雅的,暗在心中嫉妒。便哼道:“哪家小子,莫以为生得清秀几分便能攀上妇人之裙竟这样目无尊长”
他出声喝斥,本道少年必要怕了。却不想这白衣少年虽生得文雅,可性子却是高傲,竟是左顾右盼后笑问:“尊长何在?怎么我看来看去都只见得一群畜生?就是着了人的衣衫,也掩不住人形……”
那人大怒,正要怒喝,却被同伴一把拉住,低声劝道:“莫要闹出事来还是算了……”便人一劝,原本还要发威的男人便狠狠瞪了一眼那少年,转身便随同伴往旁边走去。只是才走出几步,却突觉眼前一暗。
骇然抬头,他望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黑面卷发,分明就是个昆仑奴的男子,错愕地眨眼。正待喝斥这昆仑奴拦了他的道,早有识相的低头问好:“勒郎,一向可好?”
文士低头陪笑,异常谦卑,可那昆仑奴却只是冷笑:“滚马上都滚出观去”
“你这恶奴,我等都是公主的贵客,你竟敢……”惹事的男人话还没说完,已经被一只大手拍中面颊。吃痛惊呼,可呼在他脸上的手不曾收回反是狠狠地在他脸上转了两圈。
“我只数到二,若你们还在我面前,就休怪我对你们这群王?八?蛋不客气啦”阿勒冷沉着脸,沉声喝道:“一……”还没等他数到二,刚才还一副威武不能屈的书生们已经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冷笑一声,阿勒抬起头遥遥望着正转过头来望他的白衣少年,深深一礼,便闪身而去。
才回到后堂,便被朝光喝斥,他憨憨地一笑,也不分辨,只道:“刚才在外面见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
“你看谁都有意思”朝光沉声喝着。听到内堂传出一声低笑,便有些脸红,瞥了阿勒一眼,她转身迎上李持盈。笑道:“贵主,不知今夜会不会有真正的才子……”
“这世上识字的人何其之多,可真才子……”李持盈抿唇而笑,忽然有些遗憾,“在绵州遇见的那个少年倒象是个有才学的,只可惜听得过于心高气傲,只不知那样的人在官场中到底能不能存活下去……”
暗暗叹息,李持盈缓缓走进前堂。人还未走进,已先听到乐声。隐约听得李范的笑声,她不禁低眉浅笑,有些好奇四郎哥哥会引荐什么人。
抬眼望去,但见一群绿衣女子正于堂上翩翩起舞,跳的却是一曲绿腰,只是不知为什么,在舞伎当中,却竟然夹了一个白衣少年。
虽然有些突兀,可那白衣少年翩翩而舞,姣若游龙,飞若惊鸿,婉如飞雪漫舞,竟是与那些舞伎配合得恰到好处,将《绿腰》的轻盈,典雅之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见到此景,李持盈不禁抚掌大赞。恰好那白衣少年抬眼望来,与李持盈目光一对,她的心不禁一动。许久,没有见过这般清澈的眼眸。仿佛是清晨荷叶上的第一滴露珠,竟是将她整个人都映在里面。
恍惚了下,她才看清这少年的容貌。但觉这般清雅的男子近年来真是少见,不知怎的,她竟是想起当年的一个人。只是,眼前这人又不似当年那被称作“莲花六郎”的男子般,令人一见便觉只是生了张漂亮面孔的人。便是他的眼眸,一望之下,便令人觉得他必有皎如明月般的灵魂。
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微妙得让她自己都没法解释。但不得不说,面前这个少年真的令她印象深刻。
“此人何人?”她低声问,望的却是坐在右上首的李范。虽然没人告诉她,可她就是有种感觉,此人必是四郎哥哥今日想要引荐于她的那人。
果然,李范挑眉一笑,故作神秘地道:“知音人”
李持盈转目望着他的笑容,怔了一怔,忽然就回头喝道:“取我的琵琶来”
随在她身后的朝光闻言一怔,才立刻往后面跑去。李范却是大乐。别人不知,他却是清楚这几年来,李持盈虽不再弹琵琶,可却从未把自己的琵琶借给过任何一人。看来,今日之事竟是成了。
心中想着,他便转目冲着走过来的白衣少年眨了眨眼,又喝令众舞伎退下。
李持盈默默望着那对她施礼的少年,在朝光取了琵琶后亲手奉上:“既为知音,敢请一曲。”
白衣少年接过琵琶,指尖轻动,拔出一个音弦,淡淡道:“这琵琶,寂寞已久。”
他的声音清越如笛音回荡,竟仿佛是响在她的心上。是啊,便是保养得再好,可久未有人弹过,这琵琶也是寂寞的吧?
苦笑着,她望着少年走入一群乐工中,坐去,十指飞动。竟是一曲她从未听过的新曲。
“这是……”为之动容,她不禁站起身来。
这般哀切之音,仿佛是谁拨动了她的心弦,这样的凄切这样的婉转……
是谁在夜里哭泣?是谁在月下祈祷?是谁撩拨珠帘?是谁在俯看桥下流水汩汩如泣?
合上双目,她静默许久,才沉声问出:“此曲何名?他,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