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六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树木落光了叶子,瑟缩地站在晨风里。双瑶从朱盖翠帏车的帷幕里向后望去,宽阔的官道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灰色玉带,一点点将身后那个曾经熟悉的家推离身边。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大丫头晴雪轻声道:“二小姐,马上就回家了,怎么还叹气?”
“唉,的确是古人说的‘近乡情更怯’。”想起六年来只见过三次面的母亲和姐妹,双瑶心中有八分激动,更有两分忐忑。
当初沈历带着兄妹俩离开杭州,原只说躲躲风头,一年半载就回,哪想到自贡的井盐虽然开采困难,发卖却极其容易,利润也十分可观。沈历和朋友合伙开了两口盐井,赚得盆满钵满,又听说江淮盐税越抽越重,以至私盐泛滥,正经商人利润大为减少,于是下定决心在川里捞一笔。照他的意思就要将家小都接来四川,哪想到沈老太太第一个跳出来阻拦,姚淑宜更是坚决反对,此事不得不作罢。此后每隔一段日子,沈历总要带着两个孩子拉上几车腊肉、盐菜之类的土产回家,只是蜀道难行,说到底,这六年的时间里,统共也只回过三次家而已。若不是这次沈老太太借病重之际发话要儿子赶紧回杭州,双瑶几乎连家乡口音都要忘干净了。
记得刚到自贡时,因为想娘,时常从梦里哭醒过来。可是这些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娘,总觉得她的态度越来越疏离,而自己也越来越拘谨,别说像双蕊一样钻在怀里撒娇,母女间就是连贴心话也说不上一句……眼看离家越来越近,想起来怎么不觉得忐忑?
晴雪嗤一声笑了:“真是十年也难得见二小姐掉一次书袋。”
教养嬷嬷杜妈妈瞪了她一眼:“死丫头!没大没小,敢跟你小姐打牙磨嘴了?老太太病的沉重,老爷急的吃不下饭,没日没夜往家赶,亏你还三四不知在这儿闲打牙!多亏没有外人,这要是太太身边的宁妈妈看见了,保管给你一顿好嘴巴子!”
晴雪立时闭了嘴。
一阵轻疾的蹄声,沈应嘉拨马赶上,探身问道:“二妹,还受得了颠簸吗?”。
双瑶笑道:“坐车很是安稳,倒是大哥一路风尘,受苦了。”
沈应嘉叹道:“也不知老太太好些了没有,父亲一路上日夜悬心,又多了好几根白头发。”
兄妹俩正说着,忽然一阵銮铃声响,一人骑着大青骡飞也似地迎面奔来,老远就叫:“老爷,老爷!”
沈应嘉慌忙替双瑶放下轿帘,催马赶上,来人已跟沈历搭上了话:“……老太太昨儿卯正二刻没了!”
“咚”一声,沈历双眼紧闭倒撞下马,沈应嘉不由大叫一声“父亲”,双瑶提起裙子便要跳下车,却有一个着水红衣的女人抢在众人前面第一个扶起沈历,叱道:“快取安神丸!”
不多时丸药取到,女人服侍沈历吃了,揉着他胸口柔声道:“老爷不可过于悲伤,一家老小都等着您主持大局呢。”
一句话提醒了沈历,抬头看儿子女儿都在旁陪着掉眼泪,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只得强打精神,亲自向报信的万福问话:“老太太是怎么没的?你太太怎么处置的?”
“老太太昨儿痰火上涌,一口气出不来,殡天了。太太打发小的来给老爷报讯,太太在家照看着裁孝衣孝裙,收拾家伙器皿,请和尚道士做法事。太太说瞧了几口好棺木,等老爷回去定夺。”
女人闻言便道:“那我先在外面待一阵子,等家里忙完了老爷再跟大姐说。”
“什么话!娘灵前你还得磕头呢!走!”沈历翻身上马,唰一鞭子抽下去,枣红马箭也似地冲了出去。
女人笑了笑,扶着小丫头钻进了八宝朱缨车,两匹高头大马一齐发力,很快追上了沈历。
沈应嘉脸上阴晴不定,道:“二妹,我总是觉得不妥,娘那里只怕说不过去……”
双瑶叹道:“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沈家大门前早已白汪汪一片。来往的仆妇换上了粗麻的孝衣孝裙,腰里扎着尺幅宽的孝巾,头上戴着白布孝帽,个个面露戚容,说话也不敢高声。姚淑宜的二弟姚武这几年一直在恒发号照应,此时也到门前帮着张罗,又请恒发号的刘掌柜专管记来往账目,处理的井井有条。
双瑶跟着沈历一路飞奔着冲进大门,姚淑宜闻讯接了出来,扶住丈夫放声大哭,又说:“老爷回来就好了!”
沈历也落泪道:“辛苦你了。”
姚淑宜泣道:“老太太撒手去了,真是天塌下来一般!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主意?只好硬着头皮扛住罢了。有什么考虑不周到的,请老爷多担待吧!”
双瑶偷偷打量周遭环境,但见院中各样事物摆放整齐,壁上的喜庆图画已全部撤下,账幔、对联也换了白的,下人们各司其职并不忙乱,便是地面也干干净净,显见姚淑宜只是自谦。
沈历看了也十分宽慰,说:“太太打理的很好,有劳了。”
姚淑宜哭道:“老太太一直等着老爷,临去都没能闭眼……铺子里寻了三副板,等老爷定下来好去打,匠人都在家里候着……”说话时目光转到双瑶身上,发现她正把悄悄头上的颜色首饰往下捋,不知怎的有些生气,顺口斥道:“怎么乱糟糟的,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双瑶没想到经年不见后母亲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登时愣了。
沈应嘉替妹妹解释:“二妹妹赶着回家,没时间换衣服……”
姚淑宜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严厉,又愧又悔,心绪复杂地拉住双瑶,轻声说:“你的孝衣在房里,去换了。”
一句话提醒了沈历,正愁不知道怎么开口,趁势便说:“女眷的孝衣有多的吗?先拿出一套来。”
姚淑宜疑惑地望着他,还没来得及问,只见一个白衣白裙白比甲,头戴银鼠卧兔,脑后银丝鬏髻,鬓边一溜儿六根银头莲瓣簪的娇小妇人袅袅婷婷走近,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说:“姐姐万福。”
沈历咳了一声:“我在川里娶的,郑幺姑。”
双瑶暗叫一声糟糕,心知不能跟着掺和,忙一拉哥哥的衣角,快步离去。
姚淑宜愣了半天,这才想起来细细打量。眼前的丰腴妇人长着一张白腻的鹅蛋脸,弯弯两道柳叶眉,小小一张樱桃口,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年纪,水汪汪一对杏核眼盛满了妩媚:“姐姐,客中不变,胡乱换的素净衣服,还麻烦姐姐找件孝衣。”
姚淑宜的目光掠过尴尬的沈历,落在六年前随沈历一同赴川的通房丫头小玉身上,她靠着垂花门柱,一色半新不旧的衣履,目光中透着瑟缩和恐惧。
姚淑宜微微抬高下颏,平静问道:“老爷,这位姑娘的事可曾上覆老太太?”
“原本想这次告诉娘……”
“就是说老太太不知道了?”姚淑宜的声音虽然轻柔但却坚定,“老爷出门在外,的确需要有个屋里人服侍。当初我原是要跟着去的,可老太爷刚刚过世,老太太身体不好,我上要照顾老太太,下又要照顾几个孩子,刘姨娘又怀有身孕,委实走不开,这才把我房里最有出息的小玉给老爷收用了。我几次跟老爷说我要照顾老太太走不开,小玉要是服侍的不好就让几个姨娘跟着去,老爷总说不用,怎么一声不响又多了位姑娘?”她犀利的目光转向幺姑,“姑娘,我们沈家是高门大院,家大规矩大,我们家就算是娶小,也得高堂父母点了头,有媒有聘才能进门。不管你们在川里是怎么说的,没有禀告老太太,都算不得数。如今老太太归天,老爷三年热孝,无论如何不能娶你过门,如果姑娘肯等,三年之后,我们再议吧。”
说完,一转身扶住换完孝服赶来的双瑶,走了。
刚走两步,只听身后娇滴滴一声叹:“姐姐,三年我能等,我肚子里的孩子只怕等不得。”
双瑶只觉臂上猛地一疼,原来姚淑宜死死掐住了自己,一旁的宁妈妈攥紧了拳,然而姚淑宜终于没有停步,昂着头一步步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