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两个时辰里,沈历的情绪已经由极度悲伤变成极度烦躁。
幺姑挺着大肚子去了客栈,同去的还有她带来的十二车妆奁和她的侄女;姚淑宜头疼病犯了,同时倒下的还有内院总管事宁妈妈。
沈历刚打发走棺材铺的伙计,念经的又来要定钱,正忙乱着找钱柜钥匙,上灶的说采办买的猪头是臭的,采办又分辩是肉铺子以次充好,气的沈历摔了茶盅,踢了采办,想让周姨娘顶上管家,周姨娘急得跪下推辞,气得沈历又摔了一个茶盅。
白喜低眉顺眼说:“老爷,里头还是得太太张罗才行。”
“废话!还用你说!”沈历气哼哼的,忍不住又要摔茶盅了。
这个姚氏,仗着出身好念过几天书,处处要强。不就是背着她娶了个小嘛,至于撂挑子不干?瞧她当着儿子女儿说的那番话,又是什么老太爷刚过世,她要照顾老太太,又是什么六姨娘有身孕,屁!说到底不就一句话“沈家这些年是我姚淑宜撑起来的”?
当初去自贡,明明暗示了想要银荷,她偏把银荷嫁到庄子上,把个不解风情的呆木头小玉送来充数——小妾要是跟正房一样板着个正经面孔,还要什么妾!之后更可恨了,但凡流露出娶小的意思,就喊着要送周姨娘刘姨娘去,真真该杀!要不是她这么小气,幺姑进门也不用一直瞒着她——幺姑的相貌、本事、嫁妆,哪一样比她差?如今更好了,口口声声热孝在身,活活把幺姑挡在门外,自己又装病不出来,摆明了要看老爷的笑话!周姨娘、刘姨娘为虎作伥,一个个都不替老爷出头,都是一帮妒妇!
沈历想到怒时,顺手又摔出去一个茶盅,不过这次没有撞在地上瓷片四溅,而是被沈应嘉接住了,沈应嘉一脸惶恐,低声说:“父亲,娘病得厉害,胡太医说是头风犯了,怕是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
沈历哼了一声,道:“那就让他躺着吧。”
“父亲不去看看娘?”
沈历更加火大了,正要训斥,双瑶也走了进来,先给他续了杯水,这才柔声说:“爹爹,娘一直惦记着老太太的事呢,强挣扎着要起来,差点摔了一跤。”
“真病了?”沈历狐疑地看着女儿。
双瑶点头,表情诚挚:“生病怎么有假。”又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咕哝了一句,“我看娘主要是生气。”马上又抬高声音,“娘打发宁妈妈去后边照应,宁妈妈好生放心不下,不肯去,娘还训了她呢。”
沈历捕捉到女儿眼中一闪即逝的狡黠,立刻领会到这话真假参半,不能全信,再看儿子一脸担忧,不由暗叹一声:这傻儿子,还没个十几岁的女孩儿聪明!
双瑶继续当和事老:“娘这些年忙里忙外,又要照顾老太太,又要照顾姐姐她们,身体着实亏下来了,但凡着点气恼就头疼的厉害。这次事出突然,娘当着那么多人面子上下不来,一时着了恼,这才气倒了。爹只要好好跟娘解释,等娘消了气,二太太就好回家了。爹爹,我给娘熬了一盅参茶,不然我陪您一起送过去?”
“鬼丫头,少在我跟前捣鬼!”沈历瞪了女儿一眼,忽地灵光一闪,“双瑶,这两天后院归你管!”
“什么?老爷让双瑶管家?”姚淑宜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扯掉额头上搭着的手巾,“那丫头答应了?”
宁妈妈字斟句酌:“开始也不肯,后来老爷把对牌摔给她,还说什么在川里白让你跟着二太……二太太学管家了,二小姐还是不肯。老爷发怒说你娘不管,你也不管,二太太又不让管,想眼睁睁看你女乃女乃不能入土吗?二小姐这才接了对牌。”
“混账!她是哪门子的二太太!”姚淑宜这次真的头疼起来,而且是头疼欲裂,眼冒金星,“这么说在川里的时候是那个贱人在当家了?把小玉那个不争气的东西给我叫来!我怎么跟她交代的?芝麻大的事情都办不好,还留着干什么!”
宁妈妈慌忙上前拍背,又扶着喝了小半碗参茶,这才说:“小玉我已经问过了,这几年她的房老爷统共没进过几次,老爷那里,她说不上话。才去川里时老爷在外头包了个唱的——这事她给您捎过信,两年前娶的郑幺姑,原是宫里告老的太监娶的假老婆,落后太监死了,领养的孩子也没养活,这郑幺姑年纪轻轻守了寡,把持一大股家私,经人撮合搭上了老爷,正儿八经三媒六聘抬进门做了管家女乃女乃,在川里的时候下人都当面叫她‘二太太’……”
“小玉那个没用的东西!”姚淑宜攥住枕头,削瘦的腕上迸出青筋,“她为什么不早点传信?”
“小玉说娶之前她半个字不知道,人一过门宅子里外都换上了她的心月复,传不出信来。”
“嘉儿跟双瑶呢,他们是我一手养大的,他们也不给我报信?”
“小姐,少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见了老爷一向只有低头听话的份儿,况且少爷孤零零在外,想帮你也使不上力气。只是听老爷话里的意思,二小姐好像跟那个幺姑走得很近。”
姚淑宜冷笑一声道:“她们爷俩一向一个鼻孔出气,不然他去自贡也不会只带她一个了。整天在我面前夸她有胆色有头脑,哼,我就不信我的双蕊哪点比她差了!那丫头也是个养不熟的家雀,我算准了她不会跟我一条心。郑家贱人又有钱又是老爷的心头肉,那丫头能不上赶着嘛!”
话音刚落,白棉布暖帘微微一动,双瑶已出现在描漆螺钿床的地平前,一身麻布孝衣衬得她惨白的小脸更加可怜,她定定地看了姚淑宜一阵子,眼泪慢慢涌出,跟着扑通一声跪下来,哽咽道:“娘,女儿不是这种人!”
姚淑宜被她看得心里发虚,此时见她哭了,鼻头也是一酸,宁妈妈看到她的眼色,忙上前半搀半抱地拉起双瑶,低声道:“二小姐,太太是气话,您还能听不出来吗?”。
姚淑宜叹口气:“你们如今翅膀硬了,知道向着谁瞒着谁了,娘发句牢骚也得看人脸色了!”
双瑶满月复委屈,却只能擦掉眼泪,强装笑脸说:“娘,爹让女儿来跟你赔罪呢,还送了一盅参茶。”
姚淑宜随手将茶盅撂在桌上,慢条斯理道:“老爷让你管家?”
“女儿不敢!女儿正是来交对牌的……”
“你跟着郑幺姑学过管家?”
双瑶踌躇道:“不敢说学过,只是有时候二太太会跟我讲讲……”
姚淑宜听到“二太太”三个字又是一声冷哼,双瑶陡然一惊,忙道:“郑姨娘并不敢对母亲不敬,在川里就说了好几次要来拜见母亲,只是爹觉得她身子不方便,所以想再等等。”
姚淑宜脸色稍微缓和,半晌说道:“对牌我也不要,老爷让你管你就先管着,回头我叫你妹子帮你打点,她可是我一手教出来的。”
双瑶出门走了几步,想了想又站住,悄悄转到后窗站定。不多时,便听见宁妈妈冷酷的声音:“刚才谁看的门?都是死人哪!二小姐悄没声地进来了你们也不知道通禀?全部掌嘴二十!再有下次当心你们的皮!”
双瑶一惊,手里的对牌险些掉落地上。刚才是她止住小丫头不让通报,谁知……她有些苦涩的笑了,果然像郑幺姑说的,听墙根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