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狱这件事上,荣禄可谓出了大力气,没有他的保举折子,赵衡虽不至于牢底坐穿,但要释放却没这么快。这是典型的荣禄风格,一经认准便猛力一击,踌躇、犹豫、拖泥带水绝不是他的性格,戊戌年便是最好的证明。更何况,荣禄已隐约猜到李鸿章的用意,要争夺青年俊秀,非得给朝野留下深刻印象不可。他相信,见了这份折子,老李是会知难而退的。
何况,荣禄在折子里还格外给赵衡安排好了职位,连带着捐纳程序都不必走,只要光绪给吏部“着准荣禄所请,该部知道”的批示一下,他赵衡就是大清国正经吃皇粮的公务员了,不仅上来就是从五品的头衔,连带还有武卫中军营务处营务委员兼武卫中军先锋队步兵营管带的实缺。这是多么难得的重用!不仅有实缺,而且安排在营务处这样令人眼红的去处,还能直接带兵。这个所谓的先锋队目前还是空架子,虽只定了一个营头的编制,谁知道将来会扩充到多少?只要能扩充,他赵衡的地位还不水涨船高?
这等重用之意,便是樊增祥看了都暗暗吃惊:他可是在陕西煎熬了十年,才入了时任西安将军的荣禄的法眼。赵衡际遇之好、命格之硬、路数之广颇让他有些动容。
也难怪那天有这么多人前来“探监”,大家都是聪明人,这个任用一下,谁都知道眼前这位马上就是炙手可热的官场新秀了,虽然赵衡的名字早已如雷贯耳,但既然荣中堂都如此看重,说明前途必不止于此,还不巴巴着过来拉交情套近乎?
照梁士诒的说法:保举候补同知是给了位子,出任营务委员是给了银子,委任步营管带是给了帽子,荣中堂可是下了大本钱啊。言语间很是心动羡慕,颇为赵衡当日在荣府那一番惊天动地的话感觉庆幸。
赵衡着实惊讶不已,这个任命比他原来能想到的还要好:给了文官出身,却能以文统武,直接掌兵;给了武官实缺,却又另起炉灶,直接对荣禄负责,无人掣肘……更要紧的是,从上到下都透着荣禄的信任,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荣禄不至于广而告之地宣传说我看好这个年轻人,赵衡也不能拿着大喇叭说我深得荣中堂重用,但凡还有眼力价的,只一看这个任命便能了然于心。
按理说应该直接去荣府谢恩的,不过赵衡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先去樊增祥府上,随同而至的是一张一万两的银票。
樊增祥先是一愣,见了银票又是一笑,心底暗夸赵衡上道,嘴上却要板着脸训斥:“这是何意?”
赵衡却一本正经:“此番得月兑牢狱,又得重用,全亏大人周全,今后在底下效力,还望大人多多提携。”
“那也不必如此。”樊增祥摇摇手,意思一万两有些多。
赵衡笑道:“此番任用虽出自于中堂手笔,但亦是大人建言玉成之功。只是衡起于微末,骤得大用,难免为同僚不服,他们不敢攻讦中堂,必对大人有所不满,大人为我受如此委屈,衡岂无报之?”
这番话当真是冠冕堂皇,理由和借口都再贴切不过,樊增祥听后一笑,心安理得地收下了,笑称:“不必多虑,不必顾忌,只要用心办事,中堂必不会亏待于你。”
当下便是一同去荣禄府上拜见,阿四已知赵衡今非昔比,老远就笑迎上来,赵衡依然还是不动声色地递上门包,神态和第一次来一样谦恭:“敢问,中堂在府否?”
“在,在。大人请随我来。”阿四也是前恭后倨的人看得多了,眼看赵衡一如既往地客气,愈热切起来,偷偷一看银票,见是五十两后更为高兴,甚至比上次拿了五百两还要高兴,“小的先恭喜大人。”
“同喜同喜。”
见了荣禄,赵衡依然大礼参拜:“属下见过中堂。”
“你来了,很好,坐。”
“禀中堂,这是属下最新修订的版本,较前作有所增补,请中堂赐教。”赵衡甫一坐定,便恭恭敬敬地递上了新刊印的礼品书。
荣禄接过去后刚翻开第一页,一张三万两的银票便已映入眼帘,他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对赵衡如此明白亦是嘉许,但高兴的神情稍一流露,又刹那阴沉下来。他很随意的将书放在一边,板着脸训道:“赵衡,你勾连外人、上下其手,该当何罪?”
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连樊增祥也有些模不着头脑:中堂用人是要搓揉一下,但见面之后,勉励的话还没多说,中堂脸色已沉了下来,这却是为何?难道嫌银子太少?从赵衡送自己银票的架势来看,应该不是小气之人,中堂这般恼怒又是那般?
这个时候顺理成章的回答是:“知罪知罪,感谢中堂宽宏大量,谢中堂不杀之恩……”然后才能就坡下驴,皆大欢喜。
但赵衡的套路让樊增祥又看不懂了,居然大大咧咧地拱手道:“中堂所言,并非毫无依据。只是,单就此事而言,若无衡,则不能成就中堂。”
这话怎么听上去有点颠倒的模样?荣禄也愣了,问道:“此话何解?”
“中堂为赵衡所上的折子用意深远、老成谋国,将来史书必大书而特书,其间维护之意,天下共闻。”
樊增祥暗笑,中堂不过就是一份保举折子,再是寻常不过,这些年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如何就成了泼天的大事?年轻人拍马屁不是错,但拍得太大便成了过犹不及,反而不美。
荣禄的脸色有点阴沉不定:“即便如此,也是老夫成就与你,而不是相反。”
赵衡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答道:“外界指责卑职勾连外人,欲行不轨,虽是欲加之罪,但并非无中生有。中堂明着是器重我赵衡,实则维护了国家体面,有大功于社稷。只是,若无赵衡与洋人牵连,中堂有何处可放矢呢?”
“老夫怎么就没看出来?”
“不知中堂以为,若无中堂保举,单凭窦纳乐公使抗议,刑部会释放我不?”
“不错……”荣禄点点头,“老夫即便不出手,最后当然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是你小子免不了还要多吃几天牢饭。”
“正是此理。”赵衡抓住机会道,“如果那样,便是我大清迫于洋人压力而不得不放。洋人此举,实属干涉我国内政,与国际公法大为背道而驰。中堂出手,变不得不放为主动释放且放后重用。同样是放,一个是因洋人干涉而不得不为的被动之举,一个是因国家枢臣识才用才而行的主动之举。如此维护体制,保全体面,衡窃为中堂贺,中堂高风亮节,天下共仰,威望愈进一步矣!”
樊增祥百感交集:这话真是说的绝了!只差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刚才那局,明明是个死局,却偏偏让他走活了,海外子民怎么就能生出这一号人物呢?
荣禄起先也是迷惑,明白过来后哈哈大笑:“文远啊文远,汝上次以康党戏弄老夫,这次又在面前逞口舌之快,堪称犀利,不让你去总理衙门办理对外交涉,真是可惜了。”
“不去!”赵衡斩钉截铁,“衡一身本事,他人既不能用也不敢用,唯在中堂麾下,才能有展露身手的余地。若中堂不用,天下何人能用?难不成宇内之臣还有及得上中堂的?”
这番忠心真是表白得梆梆响,连樊增祥都忍不住要拍案叫好——这真是年方二十六岁的年轻人?这份马屁功夫不管放到哪都是一等一的,单就说话办事间这股与年龄不相配的老成,更是让人赞赏。
“好了好了,不必再吹捧老夫了。”荣禄的老脸居然也有了一丝难得的潮红,笑道,“你既有此心,老夫也大感欣慰,不枉我一番拔擢之意。樊大人今后是你直属上官,你务必谦虚谨慎,万不可恃宠而骄,否则我也保你不得。”
樊增祥知道是自己出来打圆场的时候了,忙道:“中堂言重了,文远为人谨慎、年轻有为,对中堂最是忠心不过。万一有什么疏忽,我也会及时提醒他,不至于误了中堂大事。”
既然是当成心月复,荣禄很有几句心里话要说:“实不相瞒,老夫最近颇有一桩棘手之事,想来想去,找不到好办法,今日既然嘉父、文远俱在,不妨帮老夫参谋一番。”
“军机之中,刚子良咄咄逼人,每日揪老夫细微短处不放,大肆聒噪,太后虽然圣明,但话听多了,未免亦会疑心,如何是好?”荣禄将问题全盘托出,静静听着两人的回话。
这是樊增祥早几天便接到的任务,他回去想了好几天,隐隐约约有个思路,但没有完全定型,他此刻也不说,单凭赵衡表态。
刚毅在政治上未有缺点,立场极稳,为人亦是清廉,无贪腐污点好抓,就像一只浑身是刺的豪猪,令人无从下口。要扳倒此人着实不易,不过既然荣禄第一次考校,无论如何都不能显得自己无能,更何况此次下狱也有刚毅的影子,此仇不报非君子,赵衡脑筋急转,寻求良策。
“有了。”他一拍大腿,“衡有上中下三策,愿为中堂谋之。”
“细细道来……”a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