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听着郑明涛若无其事的唠叨,字字句句挤兑自己,饶是赵衡脸皮再厚,也觉得有点承受不起,脸越拉越长,眼看就要在爆的边缘,准备暴走了。
善于察言观色的郑明涛却来了个急刹车,忽地话锋一转,又道:“其实呢,北洋局总办我早就不想干了,这位置真不是人干的,赵大人来了,我心里的大石头也能放下,早点回去颐养天年,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看来这几年银子搂的不少,想急流勇退?”赵衡好不容易逮住机会反唇相讥。
“银子嘛总有一点,虽说比起赵大人的吸金能耐自愧不如,不过比起某些人,自以为还是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百姓的。”
“那多好啊,继续干啊,怎么忽然说不想干了呢?下官又不是御史,也不是正管,不能参人的。”
“两三年前我就说辞职不干了,都怪李中堂,自己躲贤良寺享清福,不肯放我们逍遥。我是这样,公望也是这样。帽子倒是给的很大,说什么知道我们公忠体国、体谅大局。公忠体国什么的我只当是往我脸上贴金,算不得数的,大局什么的我也看不懂。反正就是苦捱着,和公望兄大眼瞪小眼一般地捱着。原以为人生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谁知道……”郑明涛狡黠地一笑,“他居然去开平了,还劝我说你肯定有办法,让我等着你来,说你一定会来。”
赵衡就纳闷了,合着我还变成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了,怎么都这个腔调?他也不吭声,继续听郑明涛“抱怨”。
“好!我盼星星盼月亮一般地盼着大人来,结果大人是来了,可避开我不肯见啊……要不是管事跌跌撞撞前来汇报,大人尊容我此刻都还未曾睹呢。今儿务必赏光在敝处用餐,咱们好好亲近亲近,容我和大人讨教一番怎么样?”
这话有点意思!赵衡琢磨出味道来了,郑明涛看来不是一般人,既然对方能把话说得这么明显,他再不懂就是真傻了,他松了口气,“既然大人如此盛情相邀,在下自然是奉陪到底,要打要骂、要参要罚,下官悉听大人安排,一身当之。唯独有件事,大人一定得答应。”
“什么事?”
“匠人工钱平素为管事诸多克扣,我方才已允了他们,将去年以来的克扣全部补回,如办不到,可以到武卫中军一人一口唾沫淹死我。大人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被淹死吧?”
“这事情我不答应。”
“什么?”赵衡眼睛都瞪圆了,都说到这份上了,还真有蹬鼻子上脸的!
“光补去年以来怎么够?最近三年,凡我郑明涛当总办后克扣的一律补回。”他大手一挥,很有气势地回答,“文远兄,你可要弄清楚了,北洋局现在可是我郑明涛当家!”
想不到他还有这么多幽默感,可比凌天锡“有趣”多了,赵衡本来听了对方“不答应”都差点想拂袖而去,没想到峰回路转,居然是这个局面!
他深深作揖下去:“下官替这些匠人多谢大人了。”
“不客气,不客气。”郑明涛还是那笑眯眯的脾气,“听说赵大人最近火气有点旺,要不要我送点败火清凉之物?”
哈哈哈!两人笑成一片。后面跟着的众官员见赵衡停下来作揖已是不解,更不知道现在为什么笑,不过官场的规矩就是如此,上峰笑了,下面也得赔笑脸,是故一路嘻嘻哈哈到了客厅。
赵衡心想:今儿个确实是打草惊蛇了,若不是郑明涛有大谋略,事情得糟!想来想去,估计还是因为罗莎的事心里不爽,火气有点大,得控制一下,不然一准坏事。
晚宴上,郑明涛果然没有搞全局宴请,相反只邀了寥寥几人,连赵衡在内一共才五个,找了僻静酒楼用餐去了。另外三人中两个委员、一个巡检,赵衡估计就是他心月复人马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宾主气氛极其融洽,压根就看不出是初次会面的景象,到了这会儿,郑明涛也不想再和赵衡开玩笑了,直接挑明道:“北洋局烂了很多年了,甲午以后每况愈下,我三年前接收了这副烂摊子,只能苦苦维持,如何扭转乾坤,很想听赵大人的高见。”
“毒蛇噬手,壮士断腕,干大事非有魄力不可。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大破才能大立。北洋局的局面,郑大人不是想不到,而是顾虑太多,没胆子去做。”
赵衡上来说话就很不客气,听得其他几人大皱眉头,郑明涛却若有所思,“你说说看。”
“郑大人经营洋务出身,我不信局里人浮于事、管理不善、亏损累累的情形看不到。但看到了不一定能纠正,想明白了不一定有办法调整,因为很多不合理的事情,你既无力改变,也不愿改变。往轻了说,叫牵一而动全身,往重了说,叫做投鼠忌器,大人的格局不就是这样么?”赵衡道,“我一个局外人都能看出对冲核销制是最不合理的,大人莫非不懂?”
年轻人还真是厉害!一眼就看出了最大的症结所在。这是郑明涛心头涌起的第一感觉,若说他是熟视无睹、听之任之的庸官,自然是大大冤枉了他,事实上,他来之前的雄心壮志可一点都不少,可李鸿章失势,北洋派在朝中没有了奥援,北洋局也就颓废成了眼下这个局面。
赵衡抿了口酒,继续说道:“对冲核销,其实本不是一个坏主意——计算简便,销账快,核账全面,坏就坏在人的私心上。当然,不全是北洋局的错,户部的贪官污吏,军队的贪腐将领谁都将核销当做是大捞一笔的好机会。三十年来,北洋局累计投入白银两千多万两,这是个什么数目?再买一支北洋水师都足够了……”
不怕算账,就怕细算。郑明涛虽然资历比凌天锡略逊一筹,也在北洋呆了多年,自然知道北洋水师的实际身价:北洋包括各色军舰、炮弹、维护、保养、修理乃至于外聘洋人教官在内的所有花销,才堪堪两千余万——这还是掺了水的。同样是这么一大笔钱,北洋机器局三十年来造出了什么东西么?不就一点儿火药、枪弹、炮弹么,连火炮也造不出一门。这点儿东西若全部外购,只怕都不用五百万两。
他讪讪地说不出来,其他几个本来对赵衡口气如此之大还颇有微词,但一听这个数目,质疑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大清确实实打实掏出了二千多万的银子,但至少有四成到一半进了相关众人的腰包,平日里谁没有得过好处?吃的、用的、穿的、玩的、住的、拿的,都是局子里开销,若说还有一点良心,那就是还想着尽可能把事情管好一点,把枪弹、炮弹、火药的质量再提升一点。要想一点不**,还真不是北洋的作风,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郑明涛大概听凌天锡说起过赵衡为了先锋营自己办采购、贴银子的事情,当下面红耳赤,接不上话,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既如此,文远兄何以教我?”
若是论辈分,郑明涛算是赵衡叔叔辈的人物了,可对方一口一个“文远兄”叫得亲热,他也有点儿内疚——银子嘛,谁不喜欢,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吃拿卡要,怎么算得上大清官员呢?
他沉住气,问道:“郑大人是真想搞好?”
“当然!”
“不怕得罪人?”
“这个……”郑明涛想了半天,咬着牙道,“不怕。”
“没说真话。”赵衡戏谑地说道,“不诚恳,不诚实,不诚心。”
三个“不诚”,说得郑明涛那张老脸涨得通红,想作又硬生生地忍住,焦躁地吃不下菜,在雅间里走来走去,旁边几个目瞪口呆地看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气定神闲的郑大人今日居然如此失态。赵衡暗笑,你下午挤兑我爽吧,现在也还你几句,这就叫现世报!
踱了五六个来回,郑明涛终于绷不住劲,颓然地一坐下来,叹息道:“说不怕那是假的,若是李中堂在,我当然谁都不怕,眼下却是千难万难。不然,何用你说,我老早就动手了。”
“肯说实话就是好官啊。”赵衡微微一笑,附在郑明涛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其他几个竖起耳朵没听见分毫,只见郑明涛脸色变了又变,涌出极其古怪的神情,好半天后猛然一拍桌子,所有的杯子都被震了起来:“他妈的,真想不到这样才行,我怎么就没想通呢?当真是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