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山河 17. 归途

作者 : zh凡夫

在哥哥家最初两天里,嫂嫂对梦才脸色还算平和,但到了第三天,她的面容就不好看了,整天不和他说一句话。梦才很知趣,知道人家烦他,便尽量少在家呆着,每日早出晚归,中午饭也不回来吃。哥哥问他,他推说去看同学,饭在同学家吃了。其实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面闲逛,中午饿了便在街头买两个烧饼充饥,每天就这么半饥半饱混着。他下定决心,等春节一过立刻返回农村,以后无论如何绝不再回来过年了。

可事情的发展却让他连这个年都过不成了。农历二十九那天凌晨,他在睡梦中被哥嫂的吵架声惊醒,仔细一听,好像与自己有关。

哥哥在低声的劝嫂子什么,但她一点也听不进去,高声大叫:“怕什么?我就要让他听见!”

“明天就三十了,你叫他到那里去?”这是哥哥压低的声音。

“我这不是旅店,他没地方住可以去找组织。”

哥哥压抑着愤怒,低声说:“你要讲点道理,爸爸妈妈死的早,他只有我这一个亲人,我……”

但他的声音被嫂子的咆哮打断了:“谁不讲道理?你说谁不讲道理?哪条法律规定哥哥必须管弟弟?”

…………

梦才完全明白了,这是嫂子在下逐客令。他费了很大劲才控制住自己的泪水,没有让它淌出来。他静静的躺着,直到里面不再吵了,才起床穿上衣服。又等了一会,估计哥哥嫂嫂都已经起来了,这才走进去。他说他今天就准备回农村。哥哥低头不语,嫂子则在一旁冷笑。

梦才回到厨房,收拾好自己的行装,没有再进去打招呼便离开了。出来的太早了点,夜色尚未退去,公交车还没有开通,只能步行了。不过,和来的时候不同,此时他两手空空,只用了半小时就走到了汽车站。正好有一辆去屯溪的班车经过他们县城,他买好票上车,刚刚坐下,忽见哥哥急匆匆赶来,他赶紧打开车窗招呼,哥哥走到跟前递上两个馒头说:“这是我刚热的,你乘热吃。”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你这次回来花了不少钱,这个你拿去。”梦才接了馒头,但钱他没有要,兄弟俩推搡了半天,最后还是哥哥硬将钱塞进了弟弟的上衣口袋,他说“我什么忙也帮不了你,你把这点钱收下,我心里好受些。”看到哥哥难受的样子,梦才知道这个钱无论如何他是必须收下的,他没有再推让。

汽车发动机开始启动,车子就要开了,看着梦才瘦削的面庞,哥哥心里一阵难受,他声音哽咽,泪流满面:“哥哥对不起你,对不起死去的爸妈……”此时此刻,梦才真想跳下车抱着哥哥大哭一场,但他还是控制了住自己,只是含着泪向哥哥点头告别。车子开出了车站,哥哥的身影不见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双眼被泪水完全模糊……别了,哥哥,别了,这座他成长的城市……

他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刚才曾听到有人嘀咕“这兄弟俩怎么回事,就像生离死别一样?”现在自觉得无脸面对车上乘客,于是双眼只看窗外。汽车已从平原进入到山区,窗外光秃秃的山岭显得凄凉而单调。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而且越来越大,中午到A县县城时,已变成漫天大雪。下了车在城外路口边的一个小铺子,他买了一碗面汤,就着哥哥送来的馒头,一边吃一边观察有没有通向乌石方向的车辆。饭吃完了,车却一辆也没看到,犹豫了片刻之后,他做出了步行回乌石的决定。约莫走了一个小时,他才看到一辆卡车从后面上来,举起手刚要招呼,车子却从身边呼啸而过,雪水泥浆溅了他一身一脸,他默默地檫去脸上的泥水,继续前行。从这以后,一路上他再没有看到任何车辆,天越来越暗了,漫天飞舞的大雪使几米之外的景物都难于辩清,他孤独的行进在大山深处,见不到一个人影和一处人家,远处不时传来饿狼的嚎叫,可他全然不顾,疲劳已经使他对一切,包括恐惧都麻木了,他的双腿只是机械的向前迈动着。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离开了公路。雪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空竟然放晴,一轮冰冷的月亮傲然地高挂在头顶上,四野里一片白茫茫。这场大雪已经让大地变的面目全非,不过前面的一条深谷让他认出了自己所在的地方。这条深谷被当地人称做摄魂谷,是远古时代的一次剧烈的地质运动的杰作,那次地质运动所产生的地层断裂造就了这里一条长达十余里的峡谷。峡谷呈南北走向,谷底最深的地方便是这里。峡谷在这里形成了一面数百米高的悬崖峭壁,而峡谷的另一边则相对平缓,往西过渡到另一条山脉。与周围树木稀疏的山岭截然不同,峡谷里长满了苍黑茂密的森林,这片森林之所以没有被人类毁坏可能得归功于有关这条深谷的可怕传说,据说走过这里的人常常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不知不觉奔向悬崖,老辈人讲,这是被峡谷里住着的一种叫魅的厉鬼摄去了魂魄。总之,这一带在此了却生命的有名有姓的人就不下百个,人们总是远远的躲着这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谷底更是鲜有人去,即使跳崖人的亲属也不去那里收尸。五八年,为了大炼钢铁,当人们砍光了周围山上树木后,有人便打起了摄魂谷这片森林的主意,几个胆大的年轻人结伴下到谷底,但不久全吓的跑了上来,其中有个曾经独自深入到悬崖下面的叫陈重亮的小伙子回来后就变的失魂落魄,家里人问他看见了什么,他说看见了骷髅,再问他什么就说不清了,几天后,小伙子病死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去过那里。

梦才以前曾经来过摄魂谷几次,并没有感觉这里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只是觉得这里的景色有些奇异,有一种让人产生莫名感动的什么东西。现在这条峡谷的大部分都被大雪覆盖成白色,一些没有覆盖到雪的地方则黑森森的像是许多无底的黑洞。他在断崖前停了下来,打算休息一下。

他已经在风雪中跋涉了十个小时,并且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浑身上下都被雪水湿透了,刚才一切都处在麻木状态,感觉不到什么,现在停下来,饥饿、寒冷、疲劳全向他袭来,虽然这里离乌石只有三四里路,但此时此刻在他眼里却是如此的漫长,他的双腿没有一点力气了。

他靠在一棵松树的树干上,默默地注视着脚下幽深的峡谷。

这里是多么的安详多么的美丽,如果能融化在其间,那一定是非常美妙的事情……一种奇怪的念头在他的心中忽然产生,而且越来越强烈,挥之不去……只要向前走几步,他可能就会进入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不用看别人的白眼,不用忍饥挨饿,没有痛苦、哀伤……有个声音似乎在召唤他:去吧,去吧,只要向前一跃,你就会融入到这美丽安详的大自然里,你会像风一样自由自在的飞翔……

他站起来,一步步向悬崖边走去,就在他跃起的一刹那,他的脑海突然闪现出一双凄美动人的眼睛——那是小倩的眼睛,她怔怔的望着他,好像在问:哥哥,你怎么也这样?你不是说,即使生活到了实在难以忍受的地步,也要活下去吗?

他停在崖边,头脑完全清醒了,他其实一点都不想死。尽管峡谷还在眨着鬼眼,企图诱惑他,但他已经看清了它的诡计,他向后退去,退到了安全的距离。他环顾周围,想起了去年十月底的某天,也是在这里,他和小倩经历的那一幕。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他痢疾刚刚痊愈,想出门散散心,张老师叫他带着小倩一起出去。正值天高气爽,又是良辰美景,他领着她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深秋的峡谷松柏苍绿,夹杂在中间的枫树点点血红,与湛蓝的天空构成一幅难以形容的苍凉壮丽的图画。梦才在峡谷边上眺望了一会,心中渐渐生出一种莫名的悲怆,忽然想起这里便是当地人常常说起的恐怖之地摄魂谷,赶紧对站在旁边的小倩道:“这里不好,我们快离开吧。”

女孩儿没有回答。他回头一看,只见她正站在崖边,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下面的深谷。

一种不祥的感觉出现在他的心中。

“小倩,我们走吧。”他又喊了一声,她仍然没有反应,他恐慌起来,突然他像一头迅猛的猎豹扑上去,将她抱住,拖到了一片远离悬崖的草地。

女孩儿木然的跪坐在草地上,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一点都没有明白,但过了一会,她的泪水突然如泉涌一般流出,看到梦才正惶恐的望着自己,她转过脸去。

这是梦才第一次见到她哭泣,看着她瘦小孤独的背影,他内心生出无限的同情。他走到她的前面,蹲下来。

“你……”他不知道该怎样劝她。

“我刚才看见了妈妈,你为什么不让我和她一起去……”女孩凄然的说。

梦才的心一阵抽搐,泪水也忍不住下来。

“那是幻觉,你千万别这样,你这么小……你还有姑妈……如果你……她多难受。”他语不成句的说。

女孩双手掩面,无声的哭泣。周围的一切是那样的寂静,仿佛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过了一会,梦才说:“你别再这样了,无论再怎么难,我们都一定要活下去,你的父母,还有我的父母,如果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存在,他们一定希望我们能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像一个成年人那样语重心长,“记得有一个英雄——好像是雷峰,说过:‘即使生活到了实在难以忍受的地步,也要活下去。’他说的对,只要我们活着,我想就一定会有希望。”

女孩儿闪着泪光的大眼睛看了他一下,“说错了,是保尔。”

梦才楞了一下,赶紧道:“对,我讲错了,是保尔说的,在《钢铁是这样炼成的》里说的——你这么点大,也看过这本书?”

女孩儿白了他一眼,扭过脸去,她现在已经不哭了。

“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你姑妈肯定等急了。”梦才看了一眼天空说。

女孩儿跪坐在草地上没有动,过了一会突然回过头说:“你是个好人,我答应你,永远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了,但你也要答应永远别离开我——你同意吗,好哥哥?”说完她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凄楚动人,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花。

梦才被她看的心乱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停顿了片刻才眼望着别处说:“我一定会像哥哥那样保护你。”

“我要你永远。”女孩坚持道。

“好,永远。”他笑了,走到跟前将她拉了起来。他们手牵手的向家的方向走去。在他们前面,夕阳渐渐坠入墨绿色的群山之中,蔚蓝色的天幕后面,变换着奇异的色彩,狭长的云朵,被映照得好像火烧起来,橘黄、粉红、玫瑰红、绛紫……五彩缤纷,宛如仙境……

……………

梦才回忆着那天的情景,心里充满了甜蜜的感觉。尽管生活中有苦难和失意,但也有欢乐,也有友谊,有许许多多让人留恋的东西……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他心里默默地念着保尔那句名言:“即使生活到了实在难以忍受的地步,也要活下去。”他们还这么的年轻,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下去呢?

现在梦才感到饿极了,他模出中午吃剩的半个馒头,虽然又冷又硬,但仍然被狼吞虎咽的吃下了肚。经过休息,肚子又有了点东西,他那年轻的身体又恢复了活力,这四里路在他眼里算得了什么?二十分钟不到他就走完了,现在他终于回到了“自己家”。这才是他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方——他月兑去湿透了的外衣,连脚也没有洗,就钻进了被窝,不一会他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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