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的时候,梦才已经十岁,现在还能清晰的记着他的模样,而母亲,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对她的印象只是通过留下的那几张老照片上得到的。母亲的模样很好看,父亲说她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他非常的爱她,一说起她眼圈就红了,一直到临死都是如此。
父亲是东北人,父母早亡,幼年跟着一个当教员的舅舅过活。九一八时,不愿当亡国奴的舅舅带着他流亡关内,几年之后,在一次日军的飞机轰炸中,这唯一的亲人舅舅又离他而去。孤苦伶仃的父亲在流浪了两年后,遇到**募兵,便去当兵了,那年他只有十六岁。一九四六年,他所在的部队进驻大别山,这时他已经是个有八年兵龄的老兵了,时任一个炮兵团机械班班长,也正是在这里——皖西的一个小镇上,他认识了母亲。母亲是当地一个曾经很有声望的大户人家的千金,当时她正念中学。不知什么原因,两个年轻人竟一见钟情,并进一步发展成为爱情。不过,他们的爱情并没有一帆风顺,尽管家境已经中落,母亲那个非常自负的父亲却仍然对女儿这位上士机械兵存在严重的阶级偏见。这件事拖了将近有一年,后来在女儿几乎是以死抗争的压力下,这位没落乡绅才勉强同意了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一九四八年,华北战场吃紧,父亲所在的部队奉命调到北京(当时叫北平)增援傅作义部,临行前他只好硬着头皮,将怀有身孕的妻子送到已经断绝来往的老丈人家。同年年底,北京和平解放,他所在的部队作为起义部队接受改编并入解放军。解放后部队精简,作为旧军人,父亲自然在裁减之列,但由于他有技术特长被留在北京一家大工厂工作,此时他和妻子的联系已经完全中断,直到一九五二年全国局势稳定,他才几经周折找到了去安庆投奔亲戚的妻子和已经四岁的儿子,而他的岳父岳母都在战乱中相继病故。为了能和家人团圆,一九五六年他从北京调到芜湖一家条件较差的机械厂。那是个文化缺乏的年代,从安庆赶来的母亲凭着中学文化很容易就在父亲上班的机械厂找到了一份会计工作。父亲说那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候,全家团聚,生活富足。梦才就是这段幸福生活的结晶。
但上苍似乎存心不让中国百姓过上好日子,灾难又降临了:一个人的疯狂导致了全国的疯狂。在那只巨手指挥下,亿万农民抛家砸锅,组成了乌托邦式的人民公社,接着全国工人农民干部学生为了实现“赶美超英”的豪言又被动员去大炼废铁。大片的树木被砍伐当作炼铁燃料,铁锅、铁犁、门锁……许许多多这样的好铁被拿去做炼铁原料。城市、村庄、学校……到处都架起了炼铁的小土炉,到处都是热火朝天、一片火红……
但是,广漠的农村田野却一片死寂,由于缺乏劳力,无数的庄稼烂在田中,大片的农田没有耕作而荒芜……
大自然终于举起报复之手,冷酷的饥饿年代到来了,开始有人倒下……。
一九六零年,灾难的阴影也降临到城市,许多工厂停产,食品供应紧张,企业开始大规模裁人……梦才父母所在的机械厂党委书记在全厂动员大会上慷慨激昂,号召大家为国分忧,积极响应中央下放农村的号召。这样的动员会开了几次以后,第一批去农村的名单出来了,出身破落地主的母亲自然也在其中。父亲对此反应激烈,在领导(包括党委书记亲自出马)多次苦口婆心的帮助教育下,当时正积极要求入党的父亲才勉强点头同意。该年十一月,母亲带着两个儿子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此时此刻,安徽农村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大饥荒,**加上天灾使很多地方几乎颗粒无收,而那位“最听主席话”的省委书记的好大喜功和对上的曲意逢迎又导致了安徽粮食的严重超卖,让许多乡村的粮食库存降到了零。为了维持生命的最低需求,上面开始向每个农村人口供应每天二两的粮食,但这份宝贵的救命粮很少能到达真正的农民手中,大部分在中途便“消失”了,饥饿的农民只能以野菜充饥,野菜吃光了,吃树叶树皮,树叶树皮吃光了,饥不择食的人们用观音土充饥……每天村庄、田野、道路旁都有人倒下,有的村子已空无一人。
苦难的中国农民啊,他们的生命如同草芥,千百万人所付出的生命代价在以后几十年的文字描述中或一字不提,或一笔带过……
梦才母亲的家乡是大饥荒重灾区,她带着孩子回到家乡时,村里的人已去了一半,幸好回去时带了三十斤大米,使他们度过了暂时的难关。但这三十斤米总有吃到尽头的时候,一个月后,她开始写信向城里的丈夫求援,可封封去信都如同石沉大海,她那里知道寄出的信他一封都没有收到,地方上的父母官们为了“形势一片大好”,封锁了所有的信息信道。为了能让孩子活下来,她将仅剩下的几斤米掺合野草、树叶煮糊给他们吃,而她自己则靠树叶、树皮和观音土充饥,一天,她躺下来再也没有起来。母亲的一个远亲冒着危险将她的死讯通知了几百里之外的父亲,他赶到农村时,两个孩子也已经饿的奄奄一息。他掩埋掉妻子后,带着孩子回到芜湖,
从此,父亲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不再和其他人来往,也不再向党组织递交申请书和做思想汇报了。他常常一个人独自喝酒,喝醉了便变成了一个暴躁的人,有几次甚至去找那个动员他妻子下放的党委书记去拼命。他的心里充满了愤怒,只有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目光才变的温和了。他时常把长的很像妻子的小儿子放在膝盖上含着眼泪说:“我们来说说你妈妈吧。”已经熟悉父亲这一套的小儿子于是说:“那就让我们哭一场吧。”父子俩就开始抱头痛哭。当哭到**时,他总要捶胸捶头,悲怆的喊说是他害死了孩子妈妈,是自己听信了那个狗日书记的话。他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人,他把妻子死的责任全部记在自己和那位“狗日”书记头上。但当六六年*开始时,当造反派鼓励他去找那位已经“被打翻在地”的书记算帐时,他拒绝了,他不愿对那个倒霉人再做落井下石的事情,尽管他并没有原谅他。
长期的郁闷心情严重的影响了父亲的健康,在母亲去世的第六个年头,他一病不起。那年梦才还十岁不到,他清楚的记得父亲死时的情景:在临死之前,他连呼了三声母亲的名字,然后才安静下来,眼睛渐渐的失去了光芒。旁边的一位老人说他这是追妻子去了。
…………
一阵敲门声将梦才从痛苦的回忆中惊醒过来,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细听,又是几下,轻轻的敲门。“是谁?”他问。
一个细小的女孩子声音:“我。”
他听出来了,是小倩!赶紧擦去泪花,穿好衣服,跳下床去开门。女孩子怯怯的站在门口,这是她第一次来知青宿舍。梦才很不自在的把她让进了屋子,里面实在是太乱了。
“姑姑让你到我们家过年,叫你赶快过来,晚上就住在那里。”小倩像背书一样的说,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并没有看着他。
梦才神色黯然的说:“我不想去,代我谢谢你姑姑。”
“姑姑说你一定要去,你要不去,我就不走。”小倩执拗的说。
“你不要等我,我真的不会去。”
“中午的时候,你不是答应去吗?说话不算话!”她生气的看他一眼,扭过脸去。
俩人都不再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静的可以听到外面风的呼啸。
“你回去吧,我真的不会去。”梦才终于又开口了,他悲怆的低语道:“我就一个人,我不要任何人的怜悯。”
小倩惊谔的看着他,她从来没有看过他如此悲伤。
“你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去世的?”过了一会,她轻声的问。
“他们走了已经很久了。”梦才忽然抑制不住的痛哭起来。
“哥哥,你怎么了?”小倩手足无措的看着他。“你别哭了……”她试图劝解他,但自己却跟着也哭了起来。
他们不知哭了多长时间,也不知是谁先停止了哭泣,总之,俩人都不哭了,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默的坐着。天已经全黑了,外面又飘起了雪花。
突然有人敲门,小倩跑去开门,原来是姑母,与她一起涌进房间的还有风和雪。
“饭菜早都做好了,我一直在等你们,可你们——你怎么了?”她惊讶的看了看侄女,又看看梦才,“你们好像刚才哭过——”
“我们没有哭,”小倩将姑母的话岔开,“哥哥不肯去我们家,要一个人过年呢。”
“那怎么行?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张老师走到窗前,看了看说:“怪不得房间里这么冷,原来少了好几块玻璃,”转过脸看着梦才说:“——这个冬天你就住在我那儿,等到开春其他知青都回来时,你再搬回来,好吗?”
看着姑侄俩期待的目光,梦才不好再推辞了,他点了点头,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当他们走在街上时,从两边的农舍中不断传出猜拳声和欢快的笑声。年夜饭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