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敬亭收到线报时,一个人坐在书房的深红色沙发上,任指间的雪茄慢慢燃尽。
直到指间传来一阵炙热的灼痛感,他才恍然醒悟过来,伸手按熄烟蒂。
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唐玉儿,人他其实已经接到了,却在送他去往火车站的半路上,给弄丢了。
他有点犹豫,要不要告诉她,林慕白到现在还没有离开上海,而且极有可能在私下里察探大夫人婉容中毒一事。
其实他很明白,是不是梅馨下毒害死大夫人婉容,如今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梅馨已经在牢里招供,亲口承认是她下毒害死婉容一事。
他派出的暗探,这几天探知,在梅馨关进西郊监狱那天晚上,有人曾经看到,花月容有在那里出现过。
而次日,便是他偷偷带唐玉儿去探监的日子。
他一直以为,婉容中毒一案,至少要等过了元宵节后,才会再行审理。
不料,今天才是初九,离事发那天,匆匆不过十日,警察厅那里便已经传来消息,大夫人婉容中毒身亡一案,准备结案了。
直觉告诉他,梅馨会这么快认罪,一定与花月容那天晚上的到访,有很大关系。
林慕白至所以那么快被放出来,一定与梅馨答应花月容的条件有关。
他本想私下里命人把这件事情彻底查个明白,可是昨天晚上,他已经接到南京来的密令,要他切忌,不可再插手此事,以免打草惊蛇,误了大事。
顾敬亭轻叹了一口气,方才明白,有些事情,从他决定投身蒋总统门下那一刻开始,便已经不可能再由着他的性子而来。
更甚者,有可能还要为了蒋总统的统一大业,而做出他所不能预计的让步。
他突然犹豫了,如果有一天,他的爱情也需要做出这样的让步,他是不是还会像现在这般,做到义无返顾?
是不是,还能像对待梅馨这件事一般,没有一丝犹豫,并果断抽手?
门上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了怔愣中的他。
他急忙伸手从一旁的桌子上,抄过一本书,打开拿在手里,抬手拢在唇前,轻“咳”了两声,才道。
“进来!”
门刚开,一身藏青色裙衫的唐玉儿,一阵风般旋到他的面前,人还未到跟前,声音便已经先一步传到了他耳朵里。
“顾敬亭,西郊监狱那里有消息了没?”
那天探监时,梅馨告诉她,林慕白会很快放出来的。
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七八天了,怎么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仿佛石沉大海一般,遥遥无期。
顾敬亭迟疑了下,很快便咧唇朝她轻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还没有,不过,我觉得,应该会很快便有消息传来。”
站在他面前的唐玉儿眨了眨眼睛,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惊喜,她伸手紧抓在顾敬亭的手臂上。
“你意思是说,我馨姨和林慕白会很快要被释放出来了?”
顾敬亭脸上迟疑了下,突然不敢直视她太过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他垂下眉眼,有些犹豫,要不要现在告诉她实情?
可是,他要怎么说,是告诉唐玉儿,林慕白在送他去火车站的路上,打昏接他的人,开车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还是告诉她,梅馨已经认罪伏法,甚至有可能元宵节一过,便要被枪决?
难道还要像之前这几天那样,一直把真相隐瞒于她吗?
顾敬亭这时才发现,曾经是剑桥辩论冠军的他,此时此刻有多难于启齿?
甚至感觉原本轻轻一张一合的两瓣嘴唇,仿佛灌了铅般,无法再一开一启。
他知道,如果坚持第三种情况,结果最有可能,便是导致对他感觉本就没有多深刻的唐玉儿,加速逃离他的身边。
更有甚者,从此,与他,只会是陌路人。
唐玉儿的笑容一下子凝结在脸上,看着顾敬亭阴晴不定的脸色,她心头突然涌现出巨大的不安,甚至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刹那儿,便弥漫了她的整个脑海。
她心底不由“格登”一下,有一种深深的恐惧,瞬间,席卷了她所有的思绪。
她瞪大了眼睛,一只手捂在粉唇上,连出口的话,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顾……顾敬亭,你不要吓我?馨姨她…….她们,是不是出什么大事情了?”
她强烈阻止着自己往不好的地方想去,可是越是阻止,她的脑海里,挨打,流血,逼供等不好的情景,越像放电影一般,在脑海里,轮番闪现着。
她甚至感觉,呼吸也变得不顺畅起来,有一种深深的窒息感,似乌云一般,正大朵大朵地笼罩在她的头顶,压得她一下子,似要喘不过气来。
直到唐玉儿浓重的喘息声,传入他的耳朵,顾敬亭才抬起头,看向她。
当看到她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一只手捂在胸口,微闭着眼,困难地大口大口喘着气,他大吃一惊。
“玉儿,你这是怎么了?”
说话间,他已伸出两只手抓在她的臂膀上,担心地摇晃着她。唐玉儿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送走大夫后,顾敬亭返回房间,看着仍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唐玉儿,他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他侧身坐在床边上,拿过她的一只手,放在掌心里,轻轻抚弄着。
大夫说,她忧郁成疾,有月半时间了。
大夫说,她心火郁结于胸,有一段时日了。
大夫说,她最近一段时间睡眠很不好,有可能常常失眠。
大夫说,她当是心病,药物只能调理身体,而心病,当需心药医,方才事半功倍。
顾敬亭举过唐玉儿的纤手,贴在自己一边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着。
“玉儿,玉儿,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把真相告诉她,又怕她难过,伤心,受不了这些个打击。
不告诉她,却又怕她将来埋怨于他,甚至会不会记恨他一辈子。
顾敬亭紧抿了抿唇角,突然作出一个决定,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努力试一下。
梅馨一直待唐玉儿如亲生一般疼爱有加,唐玉儿也一直视她如第二个母亲那般尊敬着,爱护着。
原本许多场合,她可以不用理会森田浩二许多的,可是为了护梅馨母子免受林胜天责难,唐玉儿竟然一二再,再二三地不得不与森田浩二周*旋。
甚至有许多次,还违心地和森田浩二笑颜以对,把酒言欢。
顾敬亭能够想像得到,梅馨对于唐玉儿,包括林慕白在唐玉儿心中,都会占据着很大的份量的。
他甚至都不敢想,如果唐玉儿有一天知道,他其实完全有能力,免梅馨一死,他却连试都没有试,到时候,她将会对自己,有多怨恨,多怨恨。
顾敬亭感觉拿在手中的纤纤玉手,微微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始终紧蹙着眉头的唐玉儿,嘴唇微微开动着,似在说什么。
他急忙俯低身子,把耳朵紧贴在她微微开合的嘴唇上。
“馨……馨姨…….”
唐玉儿头剧烈晃动着,仿佛在极力摆月兑什么似的,放在被子上的另一只手,甚至无意识地抬起来,在空中挥舞着。
顾敬亭皱了下眉,看这情形,她有可能正在做恶梦。
他急忙伸手扶起她的身子,揽在怀里,一边急切地呼唤着她。
“玉儿,玉儿,你快醒醒,快醒醒!”
唐玉儿眉头紧紧蹙在一起,嘴唇一张一合,仍旧无意识地在低喃着什么。
见状,顾敬亭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他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突然伸出一只手,至唐玉儿人中上,然后用力一掐。
唐玉儿“啊”了一声,突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当看到顾敬亭的脸无限放大在自己面前,与自己近在咫尺之间,她身子本能地往后倒退着,一脸戒慎地看着他。
“你…….你想做什么?”
顾敬亭抬手模去她的额头,被她头往后一仰,躲过去了,他讪讪地收回来,轻拍在她的一只手背上,微微一笑。
“你醒了就好!”
唐玉儿微皱了皱鼻子,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叫我醒了就好,我本来就好好地,行不行?”
顾敬亭眼中有轻微的诧异,脸上却不动声色道。
“你刚刚在我书房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