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向海望着那一堆坟冢不觉看了半天,他忽然想起从前故乡荒野山地里的尘土与黄沙。那是他很小时候见过的景象了,西北高原上的干旱、贫瘠是他少年记忆里唯一留下的印象,怎么今天看着这一片荒地、野冢又让他有了从前的印象。那时候的沙子刮在脸上,比这风吹在脸上还要痛,可贫穷者的命却是一样的,那就是一样的穷困,一样的可哀。
黎向海一想到这里,便猛地坐在了地上,抓起地上冻在一起的泥陀往远出水塘里扔,溅起了一大片水花。
过了一会,他觉得心里的郁闷随那水花散开了些,便又重新站起来向前走去。
走了约莫十来分钟,终于到了那户姓田的人家。
开门的汉子大约二十上下年纪,黑着脸对黎向海,仿佛知道来人意图,眼睛里有敌意。只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走到黑黢黢屋子里。
黎向海到了屋子里头,见四周光线极暗,只有东面一堵泥墙上开了一扇竹框窗,用纸糊了,又漏了好几个洞,所以才从那洞里射进些光亮来。
屋子深处有一张竹榻,榻上躺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黎向海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瘦得厉害。
那老妇人见有人来,也早已知晓似的,颤巍巍抖着身体半撑起来道:“是……梅家老爷来收租子的?”
黎向海站在屋子中央,看着那妇人没有说话。
适才那年轻人又从屋子阴暗处走出来,坐到他母亲身边,扶起了那妇人,端起一碗水来给她喂下。
黎向海向屋里看看,只见屋子里散落着些柴火、木棍,墙壁旮旯边摔着瓷盆瓦罐,四周的柜笼、壁龛上积了一层灰,想来这屋子的女主人一定多年卧榻,难以清理,才露了这样的窘迫之相给人看。
那人喂好了水后又回到屋子另一个角落里,举起砍刀劈一堆柴火。劈了一会,他又放下手里的砍刀道:“我老娘病了,交不了这一季的租子!”
黎向海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出声。那汉子也觉得怪异,平日里收地租的田东家的奴仆一个个似凶神,今天却一字未吐。那汉子又站起身,竖着眉毛道:“我说你听到没有?”
床上的老妪听了忙叫道:“大爷,这孩子不懂事……咳咳……您担待点。胡三儿,你总也改不了这脾气吗?”老妪同她儿子说完一阵又道:“大爷,因为上一回已经交完了一年的存粮,秋收时赶上闹了一次水淹,坏了地里的庄稼……真是……拿不出手了……咳咳……”那妇人边说边咳着,又有一阵痰上涌,急喘了一阵。
黎向海这还是头一回被人管叫大爷,真是不自在。他再抬头看看这房子,茅舍里除却这一张竹榻和墙壁边上的一只大黑漆木箱子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他想,如果自己逼迫着这样的人家交粮,岂不成了梅家的鹰犬爪牙了,他无论如何是做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