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别扭地说:“莫沾脏了长官的手,我习惯了黄土,留点在身上也无妨。”
桃裕真诚地冲我笑:“让书记爷受苦了,我这次来,是特意接书记爷回去享福的。”
我心想这家伙狼心狗肺,不会哄小孩吧,但看他样儿还较真的。我说:“你左一个书记爷,右一个书记爷,你是搞错了吧,我可不是洪书记的爷爷!”
桃裕说:“如今洪书记退了,上任的是方书记!”
“哪个方书记?”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故意问一下。
“方方书记呀,你的二孙子呀!”
嗬,难怪这家伙拍我,孙儿方方坐头一把交椅了。但我没有表露出一丁点喜悦,不屑地说:“他当书记跟我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呢,方方能升官发财,不正合你所躺的棺材之音吗?”
“照你这么说,要当官的人都让他老爷子躺棺材里得了。”
“你说哪里话了,人家是死躺,您是活躺,活躺生运气呀!你看你这一躺,年轻了几十岁,比我还年轻呢!”
我听得高兴,也许人都喜欢听好话,桃裕在我眼里也不怎么嫌恶了,倒觉得他有几分可爱。他的嘴上挂满了粗壮的毛茬,与平铲的头发齐头并进。桃裕挽着我的手,亲自送到八人轿上。那轿儿红得发紫,油香味儿正浓,像赶新做成的。那八人吆喝一声,把我抬了起来,晃悠晃悠,在漫天黄土地中穿行,比坐马坐轿车还舒服。欢快的管弦乐奏响了,后边一列列持枪军士,像护送国王一样隆重。
桃裕策马靠红轿子之旁,不时看我,给我笑意。
我问:“你到底拉我到哪里去?不会是我孙子官府吧?”
桃裕说:“有个人想见你,去了便知。”
“你跟我卖什么关子,一点儿都不爽快!说实话,我哪儿都不想去,我习惯了乱坟岭,能在坟地里呆,我就心满意足了。这好端端的乱坟岭,为啥搞得一塌糊涂?”
“书记爷有所不知,开发乱坟岭,是方书记的英明决策,乱坟岭景色好,环境好,方书记计划在三年内再建一个土洼镇,而乱坟岭就是其中一部分,改为香苑别墅了。”
“这么一改,祖坟往哪里搁,鬼不生意见吗?我得去跟孙子反映反映。”
“迁,已经迁得差不多了,没看见近旁的地块都在动工吗?”
“那些犯人是干什么的?”
“他们负责乱坟岭的基建,一帮人驻扎在王府,如今由犯人变为地方官了,也是招安啊!”
“王魔头呢?”
“恐怕尸骨都烂了吧。”
“怎么死的?”
“一言难尽,你卧在地球母亲的怀里,躲避了一场残忍的战争。这些年天灾**,百事萧条,你一出山,这世道都好像变好了。”
管弦乐中途停了一会儿,到得镇边,又嘹亮起来,四处涌出了人,人山人海的,跟过节似的。我躲在红轿中,能感受到外边的火热场面。其实外头人看不见我,相当的人只是看热闹看场面。不过我的大名已在他们当中传诵,或褒或贬,我的经历被他们重新梳理并议论着,在这种情况下,我最好保留些神秘为好。正像桃裕奉承我一样,观众的奉承不过是借我去迎好方书记的胃口,毕竟我的孙子当官了。我记得第一次从棺材中爬出时,像老鼠一样躲着过日子,怕见人,连自家亲戚也不敢认,还被人打了。
当警卫员把我从轿子里接出来时,我见到并不是方方,而是洪书记!我已经到他家里来了,桃裕为什么要把我接到洪书记家里来呢?其余人都退了下去,屋内只剩洪书记和我。奇怪了,我与洪书记之间是闹过不愉快的,他不怕我杀了他吗?
屋子很华美,我刚从水泥棺材中出来,颇有些不大适应这么好的住所,我甚至觉得这屋子比棺材更可怕,屋里有种怪怪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功来。冲着一面大镜子,我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成像,我确实变成小孩一般的模样了,背有些驼,像只猴子,光身,泛着古铜的光。洪书记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与威信,他的眼神里有股失落,在打量我的时候,他没有恶意,显出很兴奋的样儿,他让我坐在干净的沙发里,我说我还是站着好,我数年未站起来过,得好好享受站着做人的滋味。站或许给了洪书记压力,他也吃力地站起,靠在桌子边,脸色憔悴,还咳。
我关心地问:“你病了吗?”
洪书记喝了一口茶,又吐了出来,还给我倒了一杯,香气十足,看样子很贵。他垂着眼帘说:“病得不轻。”
“有病上医院啊!”
“在我看来,你就是我要看的医院。”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会懂的。”
洪书记并没有急着说医院看病的事儿,而是追忆与我相连的几件事儿。洪书记说:“八年前,毛公村遭陨石袭击,我驱车前往,路上撞倒一个人,把两根胸骨给撞断了——”
他模着我胸前的两根象
牙胸骨,接着说:“我事后才知撞死的是你——”
我打断洪书记的话,说:“其实这事儿还得感激洪书记,我身患绝症,医院正等着我去动手术,我的几个儿子都在手术室等急了,我知道我家的处境,若是花钱倾在病上,无异于烧钱,对病是产生不了作用的,而我的家境会更寒碜,无法过下去。我不想在我死时看到家境也像死去一样萧条,我想用我尚未死去的身体去迎撞一辆较高档的车儿,我希望我一撞死之,好为家里添些赔款,发挥余热,为家作贡献,毕竟我三个儿子,负担重,儿子又生儿子了,这你是知道的。但我万万没想到撞在你车上了,也或许也是缘份。奇怪的是,自从你的车打开了我的胸腔,露出了两根胸骨,我竟然从棺材里活了过来,我想若没有你的加速度,也撞不去我的绝症,我的重生你给的,所以我要感激你。”
洪书记没有接话,正在脑海里搜索一些相关内容,毕竟是书记,记的事都是大事,哪记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连他赔了我二十万抚恤金的事儿,他都记不起来了,也许他那钱也是别人送的,所以印象不深。但我印象深,我最怕洪书记向我讨回那二十万块钱,那钱早被几个儿子分光了。
我问:“你找我来是不是问回二十万块钱呢?”
洪书记说:“要说钱的事儿,并不是什么好事,我知道正因为那笔钱,害得你家老三杀了你家老大,对不?刁三关进牢房,并非我的本意,也不是要报复你,而是做给老百姓看的,一个人杀了人不坐牢,我们当官的就坐不住椅子。不过,要向你表谦意的是,你家儿媳妇跟过我一段时间,两个都跟过,甜甜和佳美。甜甜是因为他老公出狱的事儿,也不是我逼她,她自己也愿意;佳美曾换过我的亲生儿子,事实上,贵贵才是我的亲生儿子,豆璀是佳美所生,这事直到洪图犯白血病需要捐献骨髓才弄清楚,贵贵也义气,救活了洪图,但贵贵自小入山峪峰学道,即便认了他这个儿子,也很少回来过。佳美的丈夫被刁三杀了之后,她曾在我耳边告过状,还以一些神秘的事儿要挟过我,要我严惩刁三,这是你家庭的争斗,我只能依法办事。后来我才知道,佳美要挟我的就是,我有个儿子掌控在她的手中,她一死老公便以子女的联系要与我发生关系。不过还好,你几个儿媳妇生就得好脸蛋,没给我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