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讨饭
一九五七年,这是一个灾荒年月,不是发大水,就是刮狂风,这是一个恶年。天蓝得像块青颜料,雪狂得都没了窗台,风在老榆树的尖儿冒着烟儿……春天四月,正是东北播种耕地季节,沉睡了一冬的松榆大平原,冬雪开始初融,柳树发芽,桃花待放,春风吹绿了大地,沉睡了一冬天的松花江顿时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开江了,江面上跟着巨大的冰排,撞击着堤岸,咆哮着的松花江水像月兑了僵绳的野马,冲着巨大的冰排向东飘去……
这一年由于隆冬雪下得特别大,真是百年不遇的大雪,开春开始融化,造成了松花江水泛滥,山洪暴发,洪水冲起着巨大冰排撞击堤岸,致使下流江堤被洪水冲毁决堤……
顿时间,滔天的江水从决口处倾泻而下,真是洪水滔天,浩渺无边,无情的洪水吞噬着原野大地,吞噬着房屋和一切生灵……孙家屯距松花江仅有二十里之遥,是遭受灾害的重灾区,洪水在孙家屯一带是汪洋一片,整个田野被淹没在大水之中……
就是在这一天,父亲去了南山给生产队里放猪去了,我们姐弟四人,围坐在炕上玩,我突然听到雷鸣般的怒吼声,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样事情,我们下了炕,急速向外跑去……
只见滚滚的洪水,掀起巨浪向我们涌来,就在这危急关头,可吓坏了我们,无处逃生……
此刻见到在家房子前有一大堆苞米桔杆垛,我急中生智,拉着两个弟弟和姐姐,我们四人连滚带爬的上了柴垛,待我刚刚爬上柴垛后,此刻大水冲过来了,我们坐在柴垛上四个人紧紧的手拉着手拉在一起,都闭上了眼睛不敢观看这个凄惨景象!
就听“哇”的一声巨响,柴垛被大水卷走,这好大一堆柴垛在大水中漂流着,我们在柴垛上左右摆动,随时都有掉进水里的危险,柴垛在大水中漂出足足有二百多米远,突然停住了,被卡在几棵大树旁。
当即将要被大水卷走,淹死在这一片汪洋洪水中,我在这垂危时刻,当死神在一步一步慢慢的追近时,在这个世界上没能比这更能折磨人的神经了,我们吓得是连哭带嚎,都瘫坐在柴垛上是面色如土……
正当生死关头,柴垛被几棵大树卡住了,停止了向前漂动……
这真好像只身在茫茫大海中挣扎的时候,突然抓到了一块漂浮的木板,好像在临死亡前看到了存生的希望……
此刻正是午时,天空中阴云密布,天黑沉沉的见不到一点太阳,只能听到滚滚的炸雷声,倾刻间瓢泼似的大雨倾泻而下,大雨如注,空中是电闪雷鸣,这雷就像在头颅上炸开一样,震得是两耳欲聋,眼前窜起一片片金色火花四溅,吓得我们哭喊着爹娘,但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哭喊声在这片汪洋的大水中漂荡着……
不知过了多久,大雨终于停了,天空中的强气流把乌云吹散,太阳终于露出了笑脸,顿时万道金色的霞光洒满大地,放眼望去……
在惨白的天幕下,在绿色的苍茫大地上,在天与地之间,拉起了一道道晶莹的水幕,汪洋的大水与天边连在一起,这奔腾不息的洪水像月兑了僵的野马一样呼啸着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低处流去……
不知过了多少个小时,大水终于渐渐的向低处流去,露出了我们所处的这片高岗,我们从柴垛上蹦了下来,真是死里逃生,命不该绝呀!免遭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劫难……
此刻见到父亲从高坡的地面高处终于找到了我们,我们像受惊了的野马一样向父亲跑去,我们父子团聚了,在父亲的宽大臂膀下,我们像几只小燕子似的依偎在父亲怀里,是抱头痛哭,见到在父亲那苍老的脸上浮起一抹阴云……
松花江被松榆大平原上的人们誉为母亲江,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的在松花江流域繁衍生息,人们在松花江的滋润哺育下顽强的生活着……但这百年不遇的一场大水灾,真是洪水滔天,浩渺无际,淹没了岸旁的广旷原野,茂密的森林,许许多多的村庄被大水吞没,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死的死逃的逃,惨不忍睹。这场大灾后又给本来就不富裕的农民们在生活上更是雪上加霜,日子过得更加艰难和困苦……
伟大的中华儿女,在党的领导下,一场大灾过后,开始用勤劳的双手重建家园,在东北大地上清明季节正是播种小麦的季节,但这也是个青黄不接的日月,一场洪水把所有的家当冲洗一光,人活着总是要吃饭的才能生存下去。
家家基本上都断了粮食,对于断了粮食的人家,确实是挣扎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徘徊着……
我家已有几天都没米下锅了,只靠着在地上挖野菜充饥度日……
有一天,我的父亲上山去给生产队放猪,把弟弟扔在家里,这年弟弟九岁,我是十一岁。
北方的农历四月,大地呈现一派绿色,青草发芽,杨柳出叶,桃花待发。这一天真是个好天气,晴空万里,天空中没有一丝乌云,一轮火红的太阳就要落下了山坡,万道霞光把天边烧得火红,十分艳丽,人们开始收工了,从田野扛着锄头向家里走去……
我和父亲也赶着猪向生产队里走着,突然间见屯子里的张老三从对面走来,见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表情十分焦急,迎上我们急促的说:“老陈头,你赶快上卫生院去吧,你家的‘大生子’患上了急病,可能是不行了,我替你把猪赶回去……”我和父亲闻讯后,如同五雷轰顶,父亲差点没昏过去,我急忙把父亲拉住,在张老三催促下,我们爷俩是撒开腿向乡卫生院跑去……到了卫生院一进屋见‘大生子’正躺在急诊室的一张木床上,胳臂上还扎着吊瓶……
张大夫说:“老陈头,你是怎么搞的,这孩子没有什么实质性病变,是饿昏过去了,如抢救不及时,就饿死了。我刚才给输了一瓶葡萄糖,很快就会缓解了……”
此刻父亲才如梦初醒,是啊,这孩子已有两天没有吃什么了,当我望着‘大生子’弟弟那憔悴的面容,目光十分暗淡,他骨瘦如柴,好像一股风都能把他吹走……
顿时我心里十分难过,一行热泪从两腮边流了下来,滴滴泪水掉在了弟弟的脸上,此时‘大生子’见我笑了,有气无力的说:“姐姐不要哭,我饿不死啦……”
父亲把‘大生子’背回了家,而后又向屯里老张家借了一升苞米面,蒸了一锅窝窝头,叫‘大生子’吃。几天后‘大生子’从死亡线上是夺回了生命!
这一升苞米面,几天就要吃没了,不能总去人家借呀,那年月谁家也不宽裕,都是勉强度日……不能眼睁睁的挺着被活活饿死呀!只好向政府请求救济粮了,想找政府必须先找村里,得村里同意了,才能找政府,村里的村长是个远近闻名的土霸王,绰号叫“常大棒子”,大名叫常凤录,他在孙家屯一带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脚在孙家屯就是一跺,孙家屯大地都直颤,在孙家屯,他就是党,就是政府。
父亲拖着艰难的步子迈进了常凤录的家门,这常凤录正坐在炕上喝酒呢!看见父亲来了,连都没抬一下。父亲把要求救济粮,孩子都要饿死了,不停的向他诉说着。常凤录手里举着酒杯,慢条斯理的说:“老陈头,别装穷了,谁不知道你是五棵树‘世昌荣’杂货铺大掌柜的,别捧着金碗要饭了,要什么救济粮,天上下多大雨,也淋不到你头上,一粒也没有啊……
父亲被常凤录一席活气得差点没昏过去,碰了一鼻子灰,怏怏不快回了家,他望着这几个骨瘦如柴的孩子,过早的失去了母亲,自己又不争气,身体这个样子,走几步道都直喘,没有能力将他们养活大,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心里都在流血呀!他抹干了泪水,横下一条心,一定要把孩子养大成才,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也要生存下去,不能坐以待毙,被活活饿死……
那有什么办法呢?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看来只好去讨饭了……
为了不被活活饿死,父亲领着我只好去讨饭了,回忆起父亲领着我去讨饭的日子,在我少年时代的心灵中,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那是极辛酸和痛苦的里程。
那年我才十一岁,蓬乱着头发,赤着双脚,穿着那件破烂的衣服,搀扶着年迈的父亲,沿着松花江一带去乞讨……
当遇到好心善良的人家给点米和残渣剩饭,对人家的施舍,我给人家连磕头带行礼,遇到乡下那些讨厌的孩子,跟在后面一边喊着要饭的来了,有的还用泥块打,更坏的是放出恶狗来咬我,吓得连哭带喊,受尽了耻辱,遇到没有良心的人,便是遭到一顿辱骂,有时还连推带打,我被吓得扑到爸爸怀里哭个不停,在心灵的深处承受着苦难的折磨和无比的悲痛。
在我少年时代就已深深地饱尝了人世间的苦难,但是为了生存下去,只能挣扎在饥饿的死亡线上,在我那颗幼小的心灵中流淌着血和泪的呐喊!
半个多世纪都过去了,但昔日的记忆忧新,每当想起那段讨饭的日子,我就黯然泪下……
在我少年时代,就是这样度过的。
每当黄昏的暮色时,我常常一个人坐在那幢破房子前的山坡上,在那棵老榆树下在发呆,听着乌鸦在树枝上噪呜着,又飞过去了,当夕阳已在山坡沉下时,远处不知道是谁?在吹着那悲调的唢呐,像是在低声哭泣,那悲切的声音在空中寂寞地荡漾着,我这个只有十一岁的小女孩,没有了母亲,在那年又失去了弟弟“二生子”,在人世间已经历了二次生死离别的苦难,是那么孤独和寂寞。由于苦难的生活磨练,使我的性格更加变得那么倔强,我的少年却是一苦难的少年。
一九五七年八月,这一年是灾害不断发生,四月份松花江决堤发大水,六七月份暴雨连绵不断,造成严重的洪涝灾害,在松花江两岸绝大部分土地被淹,在当时科学不发达的年代里,真是只有靠天吃饭,但老天不作美,今天的收成看来是绝收了……
当人们一旦赖以生存的家园被毁时,只好去寻找他们能生存的生息地方。
为了生存下去只好去讨饭啦!但是在松花江流域几十里都遭了灾,人们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都没有粮食吃,到哪里去讨饭呢?
几天来我和父亲走了几十里路沿路乞讨,也没有讨到一粒粮食,只好在荒野中挖些野菜充饥度日……
不能眼睁睁看着全家人都被饿死,就是在这一年八月,父亲狠下心来,做出了一个决定,看来只有卖儿卖女了,把年仅十三岁的淑珍姐姐用两斗高粱的代价,卖给了西北地老肖家,给他们家一个傻小子做了童养媳……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天空中没有一点星辰和月亮……
突然间,在这个漆黑宁静的夜晚,响起了“砰砰”敲门声,这“砰砰”敲门声音划破了漆黑宁静的夜,我们从睡梦中被惊醒,父亲急忙下地去开门,迎面闯进来三个大汉,他们气势汹汹,手里还拿着木棒,怒吼着:“老陈头,你拿了我们两斗高粱,为什么还不把姑娘送到我们肖家去,你的姑娘在哪里?跟我们走吧!”
姐姐听到被卖掉给老肖家一个傻子做童养媳的消息后,放声痛哭,口里不住声的呼喊着:“爸爸不要卖我,女儿以后听你的话,你就是打死我也不去老肖家。”
那哭喊声如同一把利刃刺着我们的心,可怜天下父母心,世上没有不疼孩子的父母,也没有谁愿意让孩子远离自己去独挡人世间凄风苦雨的爹娘。
但是为了生存下去不被饿死,在旧社会卖儿卖女的事是常有的事,今天在新社会又重演。为了活下去,为了全家不被饿死,割掉自己身上的肉,也是万般无奈的事情……
此刻间我们姐弟三人,一齐跪在父亲身前,哭成一团,哀求父亲不要卖掉姐姐……
顿时父亲张开双臂把我们搂在一起,而后是泣不成声……
此刻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已深深的理解到什么是生死离别?又什么是悲欢离合的含义了……
全家人的哭喊声,像晴天霹雳,震动着大地,那哭喊声像一曲曲哀乐,回荡在孙家屯夜空。这哭喊声撕裂着人们的心,流淌着血和泪的呐喊,它倾诉着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村老汉带领着四个孩子生活中的苦难。
三个大汉不容分说,上前拉开我们,抢走了淑珍姐姐向西北地走去……此刻我赤着双足,奔跑着去追着被抢走的姐姐,我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一双愤怒火焰在燃烧的眼睛,一双带着漠视生命的眼睛,冲上前去拼死命的往回拉着姐姐的双手。突然一个大汉冲上前去狠狠的拉住我的膀臂想把我和姐姐分开,我拼命的挣扎着,低下了头狠狠地朝着那个大汉的手咬了一口,痛得那个大汉“嗷”的一声吼叫,放开了我。但随着叫声那个大汉抬起一脚狠狠的把我踹倒在地上,我坐在地上,任由心中的委屈和焦急,愤怒的眼泪一滴滴喷涌而出,我拼命哭喊着,那撕人心肺的哭喊声随着阵阵风向西北地方向飘去。
此刻便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
次日全屯都轰动了,人们纷纷议论着,在新社会怎么还发生了卖儿卖女的事情?老陈头一家实在是太困难了,前几天他儿子大生子不好悬被活活饿死吗,真是太悲惨了,党和政府为什么不管呢?又有人说:“上几天老陈头去了常大棒子家去请求政府救济粮,被常大棒子给撵出了家门,你说这常大棒子有多损啊!
社会上总是善良人,人间也总是有无私的爱,这也是中华
民族的美德,好心的村民都伸出了求援的手,有人送来一升米,又有人送来一盆玉米面。
在大队当支部书记的三舅知道了这些发生的事情后,他深感内疚,他向乡政府汇报了我家的遭遇和困难情况,乡党委胡书记听了后很重视,在乡政府的干涉下立即决定取消了这桩买卖婚姻案,并从老肖家领回了淑珍姐,同时决定救济了我们家三百斤玉米……这是我在少年时代第一次感受到党的温暖和人民政府的关爱……
父亲得到通知后,借了一辆毛驴车乐颠颠的从乡粮库里拉回了那三百斤政府救济粮,在我少年时代,也是第一次看见父亲脸上露出那么开心的笑容。
自从淑珍姐姐被接回家后不久,由于她天生长着一个好嗓子,再加上真有些搞文艺工作的天赋,她平时对东北地方戏二人转十分酷爱,那年她才十三岁,在邻舍“木二叔”的介绍下,认了“徐风”老艺人做了师傅,后来在徐风老艺人精心培养下,在东北二人转艺术上很有造诣并进步很快,半年后便叫五棵树镇民间艺术团聘请去了。这五棵树镇民间艺术团,大部分都是些民间老艺人组合而成立的,属于大集体编制,在当时年代广大农村里十分喜欢二人转戏曲,农民们也十分喜爱这种艺术表演,已有二百多年历史了。人们常说:“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这个民间艺术团扎根在广大农村的沃土中,很受农民喜爱,他们一年四季走南闯北去农村演出。一年后,淑珍姐在剧团名声很大,已成为团里主角,在当地百八十里开外,人们都知道有个“小陈丫头”唱二人转唱得好。
后来在一九五八年县里成立了县民间艺术团又把姐姐聘去了,在团里当上了一名主要演员,也多亏了姐姐参加了工作,有了工资收入,使我们的家逐渐摆月兑了贫困,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
在这一年里,我们又搬了家,告别了昔日那间破房子,我也是在这一年里背上了书包上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