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可仪总说董晓荷是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人。董晓荷当然知道曹可仪的意思是说她是个想得多,说得少的人。可每当曹可仪这样说的时候,她总是习惯性的调侃自己:“是啊,就是太‘一鸣惊人’了,所以才要少鸣嘛。”曹可仪当然也知道董晓荷若有所指,但她并不说什么,因为她知道,也只有在她面前董晓荷才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可以偶尔这么真实地表达一下自己的哀愁。
曹可仪自今还记得小学五年级的那次全市中小学生艺术节,那是自己和董晓荷第一次合作表演,也是唯一的一次。那次她们表演的节目是朱哲琴的《一个真实的故事》,董晓荷唱歌,她跳舞。她还记得当董晓荷用她那略带稚女敕的美妙嗓音唱起那个忧伤的故事时,她沉醉了。她沉醉在那个忧伤的情节里尽情地舞动自己,她仿佛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受伤的丹顶鹤,她获救了,而那个救她的人却永远地逝去了,她是多么的无助,多么的悲伤。也正因为这样她要飞得更高舞得更精彩。
那次的表演,曹可仪和董晓荷的节目大获成功。评委们怎么也不敢相信两个才十岁出头的女孩子可以把这首歌、这个故事演绎得如此精彩。他们给了两个小姑娘很高的评价,认为她们是下半年本市参加省中小学生艺术节的杀手锏。两个女孩也很兴奋,她们从小就被培养成舞台上的精灵,她们期待下一次共同登上省城的大舞台,赢得更多的掌声。
但实际上,那一次省中小学生艺术节上只有曹可仪,她就着《一个真实的故事》原声带的音乐一个人在省城的舞台上起舞,她的心中空荡荡的。
中午的时候,曹可仪在省艺术中心附近的旅馆里打了个电话到董晓荷家里,听着电波那头传来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嘴唇,那嘶哑得如同她那处在变声期中表哥那样丑陋的声音真的属于董晓荷吗?
董晓荷出生在一个音乐气息浓郁的家庭,爸爸董安平是中学的音乐教师,妈妈刘夏是县少年宫的钢琴教师。因为父母工作的缘故,董晓荷出生后一直由在乡下老家务农的爷爷女乃女乃抚养。爷爷整天都在地里忙活,只有女乃女乃在家带着小小的她。女乃女乃是个聋哑者,所以和女乃女乃的交流仅在于眼神与手势,这个技能几乎是董晓荷与生俱来的。也正因为这样,小小的董晓荷要比同龄人安静很多。董晓荷刚满四岁的时候,爷爷病故了,爸爸妈妈考虑到女乃女乃一个人带她很辛苦,而且晓荷也已经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所以她被带回了县城生活。很快,董安平夫妇发现一直生活在聋哑女乃女乃身边的晓荷特别安静,甚至有些自闭,为了让她活泼开朗一点,他们决定让女儿接触音乐,他们觉得音乐能使人的心更宽广更开阔一些。董晓荷毕竟是遗传了父母血液中的音乐细胞的。四岁的她坐在钢琴前,在他们手把手的教导下,很快就能弹出像《小燕子》、《春天在哪里》之类的曲子。一个温暖的冬日午后,刘夏陪着女儿练琴,董晓荷一边弹一边就着旋律轻轻吟唱:“……嘀哩哩嘀哩嘀哩哩,嘀哩哩嘀哩嘀哩哩,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一首简单的儿歌下来,刘夏发现平时不爱说话的女儿原来拥有这么美妙的声线,如果好好栽培,将来肯定不比当红的邓丽君、李谷一之流差。夫妻俩一商量立马决定让女儿去少年宫上儿童歌唱班。就这样,年仅五岁的董晓荷开始了她的歌唱之路。再后来董安平夫妇觉得县里没有优秀的声乐老师,他们就不辞劳苦得利用节假日时间带着晓荷去市里的艺术团拜师学艺。带过她的老师都说董晓荷不开口的时候是个再安静不过的孩子,但只要一开口唱歌,就能吸引在场所有人的眼球。这期间,董晓荷曾参加过多次少儿歌唱比赛,而且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家中书房里的大书柜上摆着一个董安平特地买回来的小玻璃橱窗,里面陈列了不下十本大大小小红艳艳的荣誉证书。正当董晓荷认为不久后那个小小的玻璃橱窗将摆不下她将来的荣誉时,一切哑然而止。
那是小学五年级的暑假将近结束的时候,董安平夫妇因为要去省城参加音体美教师职业培训,就把董晓荷送到乡下女乃女乃家小住。董晓荷和女乃女乃的感情很好。每当没有声乐课程的假期,董晓荷总爱往女乃女乃家跑,小一点的时候是缠爸爸妈妈带她去,上了小学后她就学会了一个人去车站坐回乡的小面包车。和女乃女乃在一起,没有语言,有的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的对话,但这让董晓荷舒服与自在。虽然她早已不是曾经那个有些自闭的小小的孩子,但安静却成了她的习惯与性格。
那是董晓荷最后一次和女乃女乃在一起的时光。第五天夜里,女乃女乃家后院的柴房忽然着了火,很快火就燃了主屋。由于女乃女乃家是独门独院的房子,又是在夜里,所以等邻居们赶来时祖孙俩已经被大火困在屋里了。最后年迈的女乃女乃奋力从窗口推出了将醒未醒的董晓荷,自己却再也没有出来。
董安平夫妇从省城赶回来已是三天之后。在这三天以及后来办理女乃女乃丧事期间董晓荷都住在堂叔的家里,她很听话,每天大人们里里外外忙碌的时候,她都安静地陪着堂叔家两个淘气的双胞胎堂妹,教她们写作业,陪她们在河滩上摆石头。等到忙完女乃女乃的事回到县城的家里,董安平夫妇才发现女儿的不对劲——董晓荷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他们马上带晓荷去医院做了检查,这才知道,在那夜的大火中,滚滚的浓烟损伤了她的声带。由于没有及时就医造成了她暂时性的失声。以当时的技术,经过治疗后,她虽然可以恢复说话,但音质肯定将受到影响。至于董安平夫妇关心的今后还能不能唱歌的问题,医生也表示很难说。后来他们又带晓荷去了市里最大的医院做了更全面的检查,得到的是同样的结果。再后来,董晓荷终于又可以重新开口说话了,但她的音质嘶哑颤动。医生诊断后的结论是:董晓荷的声带已经非常脆弱了,必须受到加倍的保护才行。也就是说今后的董晓荷不要说唱歌了,就连说话也要比一般人吃力。
从此以后,董晓荷变得更安静了。她不再是班上,乃至学校的金嗓子,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不会让父母和老师操心的学生。从小学到中学,她的成绩一直灰不溜秋的不好也不坏,中考的时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成了县里公办高中六个重点班的学生之一。值得一提的是,她最好的朋友曹可仪也和她一样考到了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一中6班。
曹可仪相貌出众,个性开朗,家境优良,成绩优异,更重要的是她从小习舞,全身上下渗透着一种叫气质的东西让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成为焦点。而董晓荷是个安静到自动隐身的人,按理说,她们之间是不怎么会有交集的。但上天的安排总是让人猜不透,就在董晓荷声带损坏的前夕,一次艺术节的合作,把两个女孩子联系在一起,虽然后来由于董晓荷无法再唱歌而终止了合作,但她们的友谊就像雨后的春笋一样节节高升。
曹可仪父母都在海外经商,一年中能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少得可怜,身边只有受父母之托负责照顾她和培养她的叔叔和婶婶。叔叔和婶婶没有孩子,他们把曹可仪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给了她最好的照顾,可是他们总是试图控制她的一切,让她走他们和她父母为她设计好的路,至于从小学舞,也不过是为了培养她淑女的气质和内涵。可是她却是由衷地热爱着舞蹈,热爱着舞蹈时心灵飞舞的自由。
有很多事曹可仪都喜欢对董晓荷讲。董晓荷虽然不太爱说话,但是她会很有耐心地听她说。很多时候两个女孩子的相处模式就是曹可仪说着一些她叔叔婶婶乃至父母不可能听她说过的话题,而董晓荷就在一边静静听她讲。不过她总是会在适时的时候插上一些像“然后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那该怎么办啊?”之类的话。让曹可仪把想说的话一次性连着说完。等她把想讲的话都讲完了,董晓荷就来个简明扼要的总结,然后曹可仪就叹息自己讲了这么久的话原来内容是这么的简洁啊。
而曹可仪也是最懂董晓荷的人。虽然董晓荷不再唱歌,但她知道那些从小就植入生命的东西是很难被抽离的。董晓荷从四岁起就练琴,比起唱歌来说,她更喜欢安静地弹琴。可是自从声带事件后,她就很少弹琴了,因为每次她在家弹琴时,父母的眼中就充满了内疚和不安。他们总觉得那次意外是因他们不在她身边造成的,是她们的大意断送了女儿的大好前程。所以董晓荷就只好告诉他们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音乐,她喜欢数学,喜欢一个人在解出一道数学难题后的成就感,虽然她的数学成绩总是不够好。然后董安平夫妇就会互相责备,都怪以前太注重女儿在音乐方面的教育了,居然让她连最喜欢的数学都没学好。互相责备后的结果是马上送晓荷去青少年培训中心上数学补习班。所以初中时的董晓荷就上了三年的周末数学补习班,也最终让她凭借数学的一点优势考上了一中的重点班。
初中时曹可仪和董晓荷不是一个学校的,她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所以她就和董晓荷一起去上周末的数学补习班,虽然她的数学成绩已经很好了。每次她都会带上她那音质超棒的随身听,里面装着董晓荷喜欢的曲子,有时时间还早,她就要拉董晓荷去她家“指导”她练琴。董晓荷当然知道曹可仪这么做的意义,但她从来不点破,朋友之间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有些事讲得太清楚反而容易尴尬。董晓荷常常想,如果老天注定要拿她的声音来换取一个好朋友,那么她是愿意的。美人鱼不是也是用她的声音换来美丽的双脚走到心爱的王子身边吗?她自动忽略这个童话的结局,因为现实永远不会是童话。而她比美人鱼要幸运得多,她至少还有声音,她可以把她的爱明确地告诉她将来的王子。虽然她的声音“一鸣惊人”,但她相信只要他听得懂,爱的声音都是美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