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昨夜是我玩过头了,今天我特来赔不是。”尉迟乐露出难得的真诚表情,一双妖冶的眸子,此刻竟可怜巴巴地望着乙僧,似是在寻求原谅。
他一早起,便来到众归堂,演上这么出“负荆请罪”,倒把尉迟乙僧弄得瞠目结舌。乙僧因彻夜难眠,眼中满是血丝,抬起疲倦的眼,看着尉迟乐,很是莫名其妙。从相识起,这位骄横跋扈的六王子从来都是任意妄为。还记得自己从长安回于阗,第一次见到尉迟乐时,他还只是个五岁的女圭女圭,却已是一身锦衣,在那儿煞有介事地训斥侍从。母亲关照自己,这位是国王的六王子,不可招惹,不可冲撞,从此隐忍和谦让就成了他与尉迟乐交往的习惯。于阗有太多类似六王子那样,需要忍耐的人和事,能忍的,不能忍的,他都要忍住。昨夜,他却中邪了一般地忍无可忍,仿佛是柴草曝晒太久而终于走火,正在想今日该如何收场,却不想尉迟乐自己找上门来了。
“哦,无妨。”他一边淡淡答道,一边仍在想这小祖宗今天唱的是哪一出,“也怪我没有和你说清缘由。”他低头理理书卷想着下一步的应答:“你不知我们于阗虽然国小民弱,却也有不少人觊觎着。我们又是番邦外臣,跟哪一家走得太近了都不是好事,若让天子知道……”
正说着,尉迟乐却已笑笑地凑到他几前坐下:“哥哥说的是,我不过看那侯七有趣,酒又是好酒,就贪杯了。现在还后悔呢,我……”
乙僧一抬头,却见他嘴角微肿,仿佛受了伤,便月兑口问道:“你这嘴是怎么了?莫不是摔伤了?昨夜不还好好的?”
“唉,别提了,”他叹了口气,似很是懊丧地对着乙僧蹙眉道:“所以我说下次再不可贪杯了。一喝酒,我那天敬堂的奴婢就都跟疯了似的。小玉睡得像死人一样,那现在还不起来做活,简直要造反。那块臭石头,更是不得了,从回屋起,就硬拉着我是又搂又啃,简直像只小饿狼,还狗胆包天地管我叫‘哥哥’,怪我总是欺负她。诺……”一指嘴角道:“这便是这个贱婢给弄的。还好莎香、流花进来,好歹是把她劝住了。我若不是念着她是伎乐的孩子,早把这个痴心妄想的东西撵出去了。真是容得他们,越来越没规矩了,下次可真不能这么……”
他还在愁眉苦脸地抱怨着,仿佛很为昨晚的酒醉后悔。
乙僧却坐在那里发了愣,他已听不进尉迟乐后来还在说些什么,只见他的嘴不断地一张一合,似是字字不堪,心中陡然生出的酸涩苦闷似乎灌进了七窍五脏,仿佛连他的耳膜也填塞住了。他失神地翻着书卷,不知是要找的哪一篇。反反复复只纠结着:到底是她不明白自己,还是自己没能弄懂她?
“哥哥,”尉迟乐推了推他,疑惑地望着:“你在听我说吗?”显然他的心不在焉已经落到了他的眼中。
“恩……酒是要少喝的,你也……不小了。”他回神道,“是该学着理事了。将来还要顶门立户,为于阗办事。早晚……是要……是要出去的”边说着,边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是啊,所以我今日才来求哥哥帮忙。”尉迟乐似是十分欣喜。
“求我什么?”乙僧不解,自己还有什么能帮得上这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小殿下的。
“求哥哥教我啊。”他棕色的眸子异常的明亮。
“你不是有教习师父吗?我的汉学又不十分好,再说……”他甚是不解。
“谁要学那么多汉学来着,教习的那些足够我用了。我又不是汉人。”他一撇嘴,“我要学的,是咱们于阗国的绝技。哥哥的画技可是让唐人也赞叹佩服,可给我们于阗长脸啦。前日侯七问起我,我竟是半点都不会,可把我这人给丢的。他既有那手神射的本事,我也得学一样压过他才好。想来想去只好来求哥哥。”
乙僧实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看着他那舞刀弄剑粗壮有力的手,哭笑不得:“你莫不是说笑?怎么屈尊降贵来学这个?”
“谁和你说笑来着?我是真心要学,一百个要学。”他笑得煞是真诚。
“可……”他实在不愿跟着他胡闹,正想找个理由推月兑。
“我知道哥哥事忙,我也不敢另找时间麻烦你。”尉迟乐却不等他说完,赶忙道,“你不还有两个学生呢吗?你教县主的时候,我便跟我那个不成才的奴婢一起来学。我学了画能出去显摆,又不耽误您功夫,还能跟天朝的县主套套关系,岂不是一举数得的好事儿?”
乙僧不知该如何回绝,似乎这小王子是想得完全妥当了,才跟自己开的这个口。只得怔愣了半晌道:“试试吧……”
“好嘞,”他终于忍不住在那张真诚的脸上,露出了常态的坏笑,“那说学就学,我今日便来。”
……
盈翎浑身酸痛地从宿醉里醒来,却见莎香正眼神诡异地看着自己,愣了一会儿,惊觉迟到,急忙收拾着赶到赋彩阁。眼前景象让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还困在哪个噩梦里。画室里,乙僧正静静调色,县主在铺开的画卷前咬着笔杆构思,边上竟又多了个画案,画案后正坐着冲自己坏笑的少年竟是——“小夜叉”尉迟乐。
不可避免地,从第二堂课起,这个学堂里的气氛就开始变地怪异。盈翎总觉得,乙僧似乎从那日酒醉后,就对自己更加冷淡,不但在画室中不再亲手指导,竟连话都不再对自己说了,仿佛自己在他眼中隐了形。尉迟乐说是学画,但也不过是一时兴起,他那好动的性子怎可能定得下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是回回来了,必要挑拣些铺纸、磨墨的活让盈翎伺候自己。晚间回到天敬堂,又是喜怒无常,格外的刻薄挑剔。盈翎知他厌烦自己,便努力躲避,只小心伺候些粗活,却日日不能叫这夜叉满意,这让盈翎不甚其烦。加上她仍旧经常出府,弄得小伤不断,尉迟乐就越发恼怒。
或许,拜高踩低是人之常情,后来渐渐地,天敬堂中的众人似乎都对她冷漠起来,原来温柔和善的莎香姐姐也开始不与自己多话。好在,小玉乖巧,又得小夜叉的宠,所以他还未受多少委屈。
唯有文婉县主,得空便来习画,待她越发亲厚,仍是一口一个“姐姐”,让盈翎只觉如雪中送炭。
如此,倍加小心,勉强度日,渐渐由秋复冬,年关将近了。
……
这日,乙僧仍是早早到了画室。这半年来,他每每半夜惊醒便再难以入眠,渐渐习惯了在清晨时,从笔墨中寻找宁静。
案上放着一幅画了已近半年的《降三魔女图》,本是要为光宅寺壁画打的稿子,未想却越画越难。那魔女画来画去,竟都面貌相似,一个个袒露着蜜色身体,健美丰满,浓眉大眼,桀骜不驯又惹人怜惜。她们丝毫不顾忌自己的魅惑会惹来怎样的灾祸,那灾祸甚至会把她们自己也毁灭。她们只是不管不顾,或远或近,肆意调笑着画里画外的人,即使静默无语也媚态十足。
他画了整整三月,魔女们越画越真,越画越像,降妖的佛祖却无论如何都难以描摹。自己的心竟也像佛祖释迦一般,被三魔女柔媚妖娆的姿态紧紧缠绕,可自己到底只是个再鄙陋不过的俗人。要有怎样的力量,才能坦然处于画中魔女的诱惑,安稳宁静?他既然不知,又怎能画好?
他定定看着魔女的面貌,像是要被吸入画中。
“乙僧……哥哥”恍惚间一声唤,他一惊,竟以为画中的魔女开了口。他惊慌地直起身,才发现说话的不是野性魅惑的魔女,而是活生生站在面前,白皙可爱的文婉县主。
“县主今日怎么这样早?”他平复猛跳的心,收起《魔女图》,微笑道。
文婉目光盈盈,似有为难之事:“我想……我想……多学一些”
乙僧笑着点头,便要为她准备笔墨。
不防文婉却用小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问了句突兀的话:“西域,远吗?”
乙僧一愣,见她双眉紧蹙,似有恐惧,便俯柔声道:“县主怎么了?西域是我的家乡,从长安过去,经过武威、沙洲,虽要走上一段时日,交通却还是方便的。”
“那里是不是黄沙漫天,说的都是些听不懂的话?”文婉追问道,眼中几乎要有泪光。
“那里虽有风沙,却也不是处处如此。还有很多壮丽的原野,甜美的果子,好看的歌舞。那里的人们朴实善良,而且也有会说汉话的,你不就能听懂我的话吗?”乙僧安慰着,却仍不知她今日为何有此一问。
“乙僧……哥哥,你会……会回西域吗”她更定定地望向他,紧张地问道。
乙僧笑笑道:“我既然来长安随侍,便不能再回去了,西域是我的家乡,但长安是我要老死的地方啊。”言语中,分明有无奈的叹息。
此言一出,却不料文婉终于憋不住眼泪,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你不回去,我也不去那里,为什么……要我去……我喜欢这里,我喜欢跟你学画……”
乙僧不解地俯,望着女孩哭得通红的小脸,轻轻问道:“谁说要你去西域了?”
“母……亲,母亲……来了,她们还有……还有……她们都说我将来要去西域……去……去和亲”她抽抽嗒嗒,哽咽着,“和亲是什么?是很难的文章吗?还是女红?”
乙僧叹息着。这个连“和亲”二字都不知为何物的小女孩,却要背负起超过她想象的重大任务,与他一样远赴异乡。和亲的公主、留京的质子,都只不过是帝国棋局上的一粒小小棋子。
文婉勾住他的颈项,仍是嘤嘤哭泣,轻轻地念叨着:“我不去,我要留在这里,一直留在这里,跟着你,在一起。”
乙僧爱怜地抱紧她,此刻的大唐县主,不过是一个无助地在哥哥怀中啜泣的小女孩,“好……好,不去不去,一直在一起。”他柔声哄骗着,何必让她过早面对残酷的命运呢?
无奈于自己命运的人们,除了相互安慰还有什么可做的?
“县主……这是怎么了?”
乙僧抬头,却见盈翎正随着尉迟乐定定地站在门口,惊讶地望着他们。
那一幕是何其熟悉,她依稀记得,那年,于阗王宫里也有这么个女孩,依偎在他的怀里悲伤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