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一切的开始,这得回到廿年前了。
在与自己相关的环境之中,胡洛云无法瞭解明显的陌生感觉,每当遇见了新的事物,都会让她小小的心灵感觉到相当的震撼。
或许别人也无法纯粹接受陌生的自己。
在房间之外,在家门之外,相对於一个刚刚明瞭自己存在的小女孩,这个世界是多麽地陌生,又是如此地恐怖,在家之内,在房间之内,这个小小的空间纔是自己所能够掌控的範围;印象中,她总是坐在沙发上等待父亲,早上看他拿著公事包出门,晚上又见到他拿著相同的东西回家,有时他觉得女儿一脸不开心的样子,她常常状似无聊地待在电视前面,神色厌恶地瞪著它,好像无法接受萤幕上那些陌生的人事物。
巴斯卡(BlaisePascal)说过:「人类一切的不快乐,都源自於一件事:无法安静地待在自己的空间里。」
胡洛云在懂事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不是个喜欢出去玩的小孩,爸妈都认为这个独生女个性内向,不擅於和左邻右舍打交道,也不喜欢出门遊玩;因此原本属於童年的回忆里,本来应该充满了一些温馨又微小的幸福,可是对於她来说,记得的总是某种自卑的情绪。
刚满七岁,在胡洛云的回忆中,印象最深的是小学一年级开学那天,她环顾教室,无助而悲哀地想著:矮,矮就是答案,一定是的。
在同年龄的小孩里面,明明人家七岁都可以长到一百卅公分了,她却硬是矮上每个人半截,就连穿上制服、戴上帽子,其他人看起来都一副神气自得的样子,就她好像套著件布袋,彆扭地在一边烦恼百摺裙的裙釦太松、帽子太大、上衣太长,深怕走动一下裙子就会掉下来、帽子就会被风吹跑;第一天上课之前,班导命令全班的学生排排站,她是最矮的一个,悲惨的是,老师硬性规定要按照身高排座位,她更是被安排坐在讲台的正前方,不仅得憋著气、避免吸入太多粉笔灰,还得守住门户、小心不要被老师讲得口沫横飞的口水喷到。
陌生的老师正对著她讲课,陌生的同学们则全部盯著她的背後,似乎自己身上所有的秘密都被光明正大地探看著,那种感觉刺痛著她全身,困扰著她的情绪,因此那天父亲从校门口接她下课,回到家,她难受地哭了一整夜。当然还有更让人受不了的事情困扰著她。
刚上课的第一天,导师是个看起来很兇的中年女子,姓佘,不管在上课时发现什麽问题,第一个就会点她的名,由於导师教的是数学,自然得天天被点名到黑板上算数学题目,答错的话,还会被长长的藤条修理,因此上小学最初的记忆,总是在挨揍与疼痛之中度过。
这个世界充满了智能平庸的可怜人,这种人所缺乏的是两种重要的才能:冷静判断的能力,还有产生自信的能力。然而,不缺乏这种能力的人,很难想像缺乏这种能力的情况有多麽悲哀;就像尼采说的:「理解力迟钝的人,总是认为迟钝能形成知识的一部分。」
在她心中,所有的同学们都是天才,只要听过一次解题的方法,马上就能面对那些困难的几何图形,偏偏自己的理解力就是差,怎麽也看不懂该如何拆解方块里的圆形,或者是圆形里的方块面积,进行著无法判别的加与减。
然後老师开始喋喋不休一些她觉得极度无聊的问题:「爸爸买了蛋糕回家,把那块蛋糕切成四等份,一块给爸爸,一块给妈妈,一块自己吃,剩下那块还要分给爷爷、女乃女乃、叔叔、伯伯,这样爸爸还要再切几次?」
问题一说完,她看了看旁边的座位,前後左右,几乎全班的同学都举手了。
可是班导就是要点她起来回答:「胡洛云,答案是多少啊?」
她挫败地站在那儿,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
「这麽简单的问题,妳还答不出来?」
「呃……」
「不会就去後面罚站,站到下课为止,去!」
在老师的责骂与催促声中,她倍觉屈辱地移动细碎的脚步,走到垃圾桶旁边站定,面对著同学们冷峻的背影,不争气的泪水在眼底滚来滚去,酝酿著要滑下来;後来的这一个小时,她可怜兮兮地无声啜泣著,面对导师的厉声责问,她心中还是无法明白:明明家里就只有叁个人,什麽爷爷、女乃女乃、叔叔、伯伯的又没有住在一起,平时只要有蛋糕,爸爸都会把最大的一块切给自己,这种问题有什麽好问的?又爲什麽要把蛋糕分给别人吃?
後来的自然课和美劳课,更是让她觉得烦闷。洛云最喜欢爸爸,除了爸爸最疼她,在签联络簿的时候,也特别会帮她準备许多上课要用的道具。
每次父亲看完联络簿,看完一定会体贴地问上一句:「明天有没有要带些什麽?」
她指控似地说;「就上面写的那个。」
晚上九点刚下了班,洛云就等在客厅里,等著让父亲看联络簿,爸爸发现女儿要带吹泡泡的用具,九月初的天气不稳定,外面下著大雨,杂货店不知道是否还开著,还好他想到可以拿喝剩的饮料罐子和吸管玩吹泡泡,就忙著从垃圾桶翻来翻去,总算是找到了;把两样物品都清洗过,又想起老婆放在阳台的洗衣精可以用,於是他用自来水和好泡泡,装在罐子里让宝贝女儿带去学校。
「吹泡泡一点也不好玩。」第二天回家的时候,洛云一脸不悦地说。
「爲什麽?」
「我不会吹,结果还吞了好几口肥皂水,很呛人的。」
心疼女儿的父亲温柔地模著她的头,心里怒骂著老师,为何不仔细教小孩子怎麽吹泡泡。
安慰了几句,他又拿著联络簿细审,上面的纪录明明密密麻麻,班导却只有签个名,没有写下任何评语,父亲觉得女儿这麽乖巧可爱,还埋怨老师没有特别关照一下;女儿的联络簿上,今天又说要带一张报纸及两支牙籤上课,家里虽然有电视,但他平时不看报纸的,只好晚上十点多跑去杂货店买一份很晚的晚报,女儿等著等著都在沙发上睡著了。
还有牙籤要準备。
他问了妻子,可是家里就是找不著半根牙籤,因为两夫妻都没有饭後剔牙的习惯,只能拿牙线棒矇混过去,当爸爸的用封口袋小心装好,帮女儿放进书包里。
隔了一天,父亲因为工作的关係一连加班到晚上十点,他刚回到家,一进门就看到女儿在哭泣,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让他心疼极了。
他紧张兮兮地连忙问道:「小云,怎麽啦?」
「老师说我没有带她交代的物品……」
见女儿哭得如此伤心,他急得又问:「昨天我不是帮妳準备了?」
「老师说不能拿牙线棒!」
「那──」
「老师要我明天一定要带牙籤,不然还要扣我分数!」
父亲翻开联络簿,眉头也皱了起来,只见班导在批示栏的角落註明了:「牙籤不能用牙线棒代替!」
他怒气冲冲地问:「这样也要扣分?」
妻子缓言道:「别气了,小学生的劳作课嘛,你就去帮女儿买牙籤好了。」
於是为了女儿的劳作分数,明明都快要十一点,连晚饭也没吃,心急如焚的爸爸就再度出门;巷子口的杂货店都关门了,路上黑漆漆的没几个人,他只有开车去路程将近半个小时远的夜市,买了两包盐酥鸡回家,就为了那两只叉子!
他想问那些老师:「小学生念个书,还要这麽麻烦?」但这想法并没有写在联络簿上,怕的端是女儿会被导师找碴。
过了几天,女儿的脸上还是没有笑容,作父亲的每天见到小孩苦著张脸写算术作业,忍不住就帮忙著写答案,心想:班导也真是的,天天出一堆数学功课,学生怎麽会快乐得起来?如果诚实是一种美德,欺骗的原因可能是一种莫名的情绪化,或者只是一种规避挫败感的手段。
开学的第二个礼拜,还是某个夏天的星期一早上,刚过了六点半,洛云赖在床上不肯起来,恁爸妈怎麽叫唤,她也不应一声,只想闷著头躲在被窝里,逃避上学这件苦差事;母亲左哄右骂,怎麽叫她也不起来,到了七点,父亲开始百般诱哄,她还是继续躺在床上抗争,只要能够不去学校上课,她那颗小脑袋可以想像出任何可能的手段。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父亲关切地问道。
「爸爸,我觉得头好痛哦。」
「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
「我不想去,」她皱著眉头,「我只要爸爸陪我。」
父亲柔声道:「小云,爸爸要上班,妈妈会帮妳跟学校请假,妳今天就乖乖待在家里休息。」
虽然不愿意,但她还是点了点头,继续躺在床上,对於不必上学而感到无比欣慰,也明白自己的烦恼终於获得片刻的纾解。
七点卅分,父亲开车去上班了,母亲则忙著扮演家庭主妇的工作,并没有留在床边陪著她,以致於她觉得万般无聊地躺在那儿,有如阴云密佈似地鬱鬱寡欢,然後开始期盼父亲早点下班回家来陪她;洛云想起学校的联络簿,思考著父亲会如何填写请假单,然後渴求永远也不必再面对老师、同学、数学题目、家庭作业。原本应该变成悠閒自在的一天,为何她却浑身疲倦呢?
回忆起那连串的数字和问题,她真的感到头疼起来。
她是否真的有病呢?还是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只是学校和那间教室所造成的悲伤与挫折?平时看起来总是精神抖擞的同学们,在面对那些数学图形时,是不是也会觉得无奈而痛苦?
想著想著,她却觉得愈来愈不舒服,终於到了中午的时候,母亲刚弄完中餐,忙进忙出的,只能在洗衣的空档来看她的情况,却赫然发现她竟发著高烧,本来还烦恼该不该带她去看病,现在真的病了,立即打电话告诉父亲。
「小云烧到卅八度半,你要不要请假回来?还是我先送她去看小儿科?」
朦胧之中,她听见母亲打电话给父亲,神色和口吻都显得非常忧虑。
她问:「爸爸呢?」
母亲掛上电话,微笑道:「我们先去医院,他一会儿就过来了。」
洛云跟著母亲出门,在巷子口拦了辆计程车,然後直奔附近的小儿科;车窗外还是飘著小雨,这早秋的天气是如此湿凉,让人觉得怪不舒服的。
到了医院,医生帮她量了体温,结果已经高烧到卅九度,便跟母亲说要打点滴,不然很难退烧;洛云躺在病床上,脑後安放著冰枕,让护士小姐把长长的针头刺进手臂。
当那双冰冷的手将绑在手臂上的皮带松开时,她明显感觉到有什麽东西流进了自己的身体里面,眼见那吊掛著的盐水袋中滴落了一些透明的液体,她突然觉得自己浑身放松,好像那些水般的液体逐渐渗透了四肢,有一种被舒缓、被洁净的感觉。
「爸爸怎麽还没来看我?」她又忧虑地问著母亲。
「妈妈去打个电话,问一下公司里的叔叔。」
「叫爸爸快点来哦。」
母亲安抚地模著她的头,然後洛云就睡著了。
当她甦醒过来的时候,医院里墙上的那只掛钟,指示在六点的位置,窗外黄昏的天空是一种晕紫色,然後她看见护士小姐正在帮她拔除点滴的针头;母亲坐在床边,眼眶红通通的,原本洛云还以为她是在爲自己而担心得哭泣,後来母亲很快就否定了这种臆测,宣布了一个让她震惊的噩耗。
「小云,妳爸爸他……他出车祸……死了……」
母亲开始哭泣起来,状似悲不可抑。
「怎麽办?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以……以後我们要怎样活下去呢?」
洛云注视著她,这是首度见到母亲眼泪鼻涕都流下来的样子,那情景有些可笑,她不明白妈妈怎麽会像个小孩一样嚎啕不止。
亲人的死亡,她是第一次经历到,脑袋里似乎有些茫然,还有著退烧後那种头重脚轻的感觉,然而洛云怎麽也无法理解,最疼爱她的父亲究竟是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