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第一次发觉「外公」这个名词，第一次见到「外公」这个老人，是在她小学二年级的时候。
大过年的，大姨和妈妈带著两个女儿，一早就搭车到了外公住的桃园市区，两个女人提著两箱沉甸甸的礼盒，小孩也都穿起她们最好的衣服，只见大人们脸色凝重，看起来神色相当紧张。
看见「苏寓」这两个字的时候，洛云纔发现所有的人都姓「苏」，妈妈也姓「苏」，就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姓「胡」，不禁觉得自己被排斥在所有的家人之外；外公的房子很大，有著广阔的花园和宽敞的客厅，一进门，只见外婆高兴地招呼著妈妈，笑呵呵地请了她们坐下喝茶，许多糖果糕饼跟著端了出来，陌生的外公和外婆坐在一边，妈妈、大姨、表姊叁个人似乎如临大敌一样，端莊地站在另一边。
两个老人头髮都灰白了，皱纹也多得吓人，洛云愣愣地看著母亲眼中淌著些晶亮的泪水，然後把大姨出钱买的礼物很快地拿给外婆；外婆握著妈妈的手，大姨跟表姊也围了过去，笑容在她们的脸上闪动，几双眼睛弯成月牙也似的弧度。在这一刻，每个人看起来都是情绪激盪的样子，她觉得自己像个冷静又徬徨的旁观者，好像自己的身体是石头做成的，没有人注意到她，也没有人在乎她的存在，直到表姊微笑地拉著她的手走过去，外婆纔把目光的焦点转向她。
「小云长得这麽大了啊！」这个叫做「外婆」的老太太轻轻抚模著她的头髮，脸上掛著和蔼的笑容。
礼尚往来，洛云决定自己要对她友善些，并且不负母亲的教导，便很快地叫道：「外婆，恭喜发财！」心里想著：这麽说的话，应该会有压岁钱吧！
老太太似乎很受用，马上从怀里模出一个厚厚的红包递了过来：「真乖。」
洛云接过红包，开心地笑了，然後满意地发现表姊同时也收了一个大红包。
电视打开了，眼见大人们聊著许多她听不懂的话题，好像是说妈妈出嫁之後就没有回来娘家了，不然就是老人家都不喜欢爸爸云云，让她觉得分外无趣，幸亏表姊很快拉著洛云走开，两人坐到旁边的小凳子上看新年的节目，她怯怯跟了过去，赫然发现自己得坐在那个一脸肃穆的老人身旁，因而感到有些全身僵硬。
苏昉像是面对一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开始「外公」长「外公」短，亲暱地叫著老人，还会主动帮著倒茶，洛云被夹在中间，感受到表姊对於这个陌生人的热络，自己却不知所措地保持沉默，似乎如坐针毡；她把视线从无聊的迪士尼卡通转了过去，偷偷望向身边的老先生，没想到老人那凌厉的目光也正瞧著自己，那俯视的眼神看起来十分凶悍可怕，洛云缩著小小的身子，颤抖著肩膀，眼泪很快地无声掉了下来。
苏昉见状，立即把表妹带开，然後拉著她到了洗手间，拿了几张面纸帮表妹把泪水擦乾。
她关切地问道：「怎麽哭了呢？」
她难过地问著表姊：「外公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苏昉揉了揉她的手，然後柔声道：「不是，外公人很严肃的，他对每个人都这样。」
「他好像很兇……」
「外公人很好，妳别怕，等一下他就会拿红包给妳哦。」
「他有给妳红包？」
「我从来没有收过外公的红包，」苏昉微笑著说，「外公疼妳，一定会给妳压岁钱的。」
洛云心想：连这麽乖巧体贴的表姊也拿不到，哪还轮得到自己？於是她嘟著嘴说：「如果他也不给我呢？」
「那表姊就把外婆的红包给妳好了。」
「真的？」
洛云看著苏昉，又看了看她塞进手里的红包袋，抽抽咽咽地吸了吸鼻子，终於决定跟著表姊回到客厅。
到了那儿，她发觉每个人都盯著自己，顿时觉得有些难堪，母亲和大姨开始帮著外婆弄午餐，几个女人走来走去，把新年的餐桌佈置得温馨丰盛，打破了那种尴尬的沉默；外公已经坐在餐桌那儿，连对著和蔼可亲的外婆也是不假辞色，还是表姊待她最好，把她安插在自己和母亲的中间，几个人围著圆圆的餐桌，电视正播出午间新闻，他们就很快地开始吃饭。
外婆贴心地用筷子挟了些菜给她，洛云看著小碗里面的芦笋，虽然她不喜欢这种菜，爲了感谢老太太的诚意和红包，她还是勉为其难吃了下去，没想到外婆就一直把那些素菜挟过来，她皱著眉头瞪著那些芦笋，扒了几口饭，就怎麽也不想再吃了。
还是苏昉心细，伸手把那些菜挟到自己的碗里，然後说：「表妹吃不下这麽多，我帮忙吃吧。」然後挟了些肉丝过去给她。洛云感激地看著表姊，很快地开心吃完了饭。
过了一会儿，情况又变回早上的样子，母亲和大姨围在外婆身边聊天，她跟表姊却得回到客厅看电视，洛云恐慌地看著老人曾经落座的那张沙发，感激地发现外公并不在那儿；上洗手间的时候，她发现靠外侧的一个房间里透出一点灯光，里面还轻柔地播放著旋律悠扬的交响乐，後来她对於那里的印象，就停留在那首贝多芬的《第九号交响曲》的基调之上。
走进房内，她诧异地发现那是一间书房，偌大的空间内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高大的书柜笼罩著室内所有的角落，四面的墙壁也都围绕著高达天花板的大型双层书柜，纸张和木头的气味充斥著房间内，木质地板上还仔细做了移动书架的轨道，使用者可以滑动那些最外层的书柜，然後拿取放在内侧书柜的书籍，设计得非常特别，一看就知道这个书房的设计者非常喜欢阅读。
正当她讚叹地看著满屋子的书柜和书籍的时候，忽然间发现外公就坐在另一边的老爷椅上看书，老人头也没抬，手里拿著本外文书，在黯淡的灯光下阅读，旁边一张矮桌上有著个老旧的唱机，《第九号交响曲》轻柔地从那个旋转的唱盘流洩出来。
洛云看见外公，本想趁他没发觉之前偷偷溜出去，不料老人早就抬起头来，直直盯著她瞧。
洛云害怕地说：「我不是故意跑进来的……」
「是吗？」外公又低下头去读他的书，然後说：「想看图画书，可以在最底层找。」
洛云没吭声，只是往书架最下面一层张望，果然看见一些老旧的童书；她随便翻了几页，期待能找到有趣的故事，可是那些童书都只有醜陋的人物，上面还错落地写著或画著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让她更觉得无趣。
令她惊讶地，外公开口道：「那是妳妈妈以前留下来的书。」
洛云把那几本童书塞了回去，跟著好奇地问道：「这边的书好多，如果地震怎麽办？」
老人愣了一下，然後说：「大概会被书埋起来吧。」接著又低下了头看书，没有再抬头看著她了。
外公就像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恒星，停滞在属於自己的位置，就算其他的人如行星般行走在各自的轨道上，他也是不动如山，十分遥远而高高在上的样子，总是隔了一段相当的距离，看不出半点心事和情绪。
後来的几年也是如此，洛云和他总是保持著看似疏远的关係，但外公那令她尊敬的冷漠身影，却一直使她相当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