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和地獄 《天堂和地獄》 一部黑白电影的定格

作者 : 詩憶

看著洛云踌躇的背影,苏昉牵起白依霏的手,贴心地拉著她走了好长的一段距离,为的就是避免遇到附近的邻居。

她们默默地走到有十几分钟脚程的公园,此时正当夕阳西下的时刻,由於午後下了点小雨,地上还有些潮湿,空气显得凉爽了许多;随之而来的暮色很快掩盖了两人身上刺目的黑色衣裙,路灯逐步亮了起来,她们不由自主地同时抬首望天,绛紫的天空只有点点疏落的星星,在袅袅烟尘中看得不很清楚。

依霏首先开口:「谢谢妳刚才帮我解围。」

「我──」苏昉艰难地说道:「我原本以为妳真的堕了胎的,所以洛云一开口,我也吓了一跳。」

「我爱翼衡,当然不会杀了他的孩子。」依霏语气尖锐地说:「至少,我不像某些人那麽狠心。」

苏昉觉得她口吻带刺,想当初,提出要依霏堕胎的人就是她,现在被指责了,还有什麽好反驳的呢?

忽然间,她又想起新寡的表妹,洛云与曾翼衡结婚几年,却一直没有怀孕,小阿姨虽然嘴里不说,总是和妈妈一搭一唱地探询著,现在曾翼衡死了,要抱孙子的福气也没了,话说回来,洛云肯定也是很伤心的吧?

如果开了花的恋爱没有结成果实,这种婚姻是不是一种悲剧?

抛开许多烦躁的思绪,苏昉又道:「上回见面的时候,我们还在医院,可惜没有时间多聊聊。」

「那时也没什麽好聊的。」

口气还是如此不友善,苏昉看著她,不晓得该如何接话。

白依霏忽然问道:「妳为什麽私底下告诉我翼衡的事情,还要我到医院去探望他?」

「我只是觉得,这些意外不应该瞒著妳。」

「可是妳却瞒著洛云。」

「我觉得自己对妳有责任。」

「只是基於学姊对学妹的责任?」

「不是。」

「是同情我吗?」

「不完全是……我想,那个男人即使没有知觉了,也一定会希望妳去看看他,毕竟你们分开许久,也曾经有过一段情……」

依霏瞪视著苏昉,往日那无比深沉的痛苦,使得她几乎无法承受。

「妳根本就不瞭解翼衡。」

「我没必要瞭解他。」

依霏伤感地流下了眼泪:「人都走了,妳还要说得这麽冷漠吗?」

苏昉想起曾经读过的诗句,说道:「或许人生就像西塞罗说过的那句名言:(死得愈快,痛苦愈烈;活得愈久,悲伤愈缓。)」

「所以,妳觉得他应该这麽早死?」依霏忿忿地说:「原本我以为妳对每个人都好,只是出於体贴人的天性,可是我错了。」

「妳这是什麽意思?」

「妳的善解人意,不过就是想要处处讨好别人罢了。」

「我?」

苏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对待别人的出发点,有没有可能是一种讨好人的心态;在她的观念里,只希望自己能够单纯拥有许多朋友,为了这些身边的朋友,她可以帮每个人忙,也能够付出一些心力来迎合他们。这种想法难道错了?

「话说回来,妳真的关心过翼衡吗?」

「他是洛云的丈夫,我跟他也只是朋友,没必要显现出额外的关心。」

「妳可以关心洛云,为什麽却要一再伤他的心?」

「我没有,我──」

「因为妳只想要伤害他。」

「我从没想过要伤害别人。」

「妳拒绝他。」

「我只是拒绝一个使君有妇的男人。」

「当时他还没结婚。」

「可是他有女朋友,洛云非常喜欢他。」

依霏叹息著摇了摇头:「不对,大学的时候,翼衡拒绝了所有他身边的女孩子,每个人都晓得,他的眼光只会落在妳身上。」

「那是──」苏昉想要反驳,但她不确定该说些什麽:「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我──」

「妳因为傲慢,所以想要拒绝他;拒绝一个不死心的追求者,却又践踏对方的自尊,这就是妳最可恶的地方。」

「我从没这麽想过──」

「或许吧,就算怎麽回首前尘往事,也都不是那麽重要了。」依霏惋惜地看著夜空,伤感地说:「而且,妳还猜错了一件事。」

「什麽?」

「洛云知道我生了翼衡的小孩……从头到尾,她都知情,因为她根本就没喜欢过他,也只想要伤害我们每一个人。」

「妳这话是什麽意思?」

「如果妳要审判一个不忠的丈夫,可能要拿天平来秤一秤他的妻子,拿尺来量一量她的灵魂,让鞭笞斥骂第叁者的人,先去体察一下第二者的内在;除了妳,星象社的每个朋友都知道胡洛云是怎样的一个人,去问问洪元坤,不然就去问问林澄奇,他们可比妳这个表姊更明白,那个女人的心肝到底有多髒。」

苏昉愕然地看著她,简直说不出话来。

「我就跟妳谈到这里,要信不信,随便妳吧。」依霏说著,似乎打算举步走开。

「我──」苏昉看著她,不免问道:「以後──以後我们是不是不会再见面了?」

白依霏回过头,她苦笑著说:「应该不会了。」然後就转身离去,只记得在刚刚升起的月光下,她那孤独纤瘦的背影。

苏昉茫然地在公园里的长凳上坐著,面对著这个长期以来无故失联的好友,她的心中突然浮现了许多往事。

依霏是以什麽心情和她见面的?背後还有多少伤口没让她看见?自己又到底伤她有多深呢?所以她纔会笑──以那种複杂的表情──露出那麽痛苦的笑容?

但是,回过头来审视曾翼衡许多年来怎麽看她,让她不禁想著:会不会,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她并不如自己所想像的那麽讨厌他呢?

苏昉茫然地看著白依霏离去,在她的心底,其实仍然处於一片浑沌之中。她觉得自己迷失了。

话说回来,在她的一生当中,或者是与表妹、与曾翼衡、与依霏认识的每一段过程,她到底知道什麽?又遗落了什麽?会不会,她连自己曾经拥有什麽或是失去了什麽,其实都搞不清楚?

苏昉一脸空白地走路回家,就在路上,蓦地,她的表情凝结住,像是一部黑白电影的定格。

掏出手机,苏昉打电话给母亲。

「妈妈,妳曾经爱过谁?」

「妳问这什麽问题?」

「告诉我。」

「在我们那个时代,父母说一就是一,我们要嫁给谁,根本就只能听爸妈的。」母亲说:「自由恋爱可是妳们这个年代的产物。」

「所以妳为了外公和外婆,纔会嫁给爸爸。」

「事实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这麽回事。」

「妳没爱过爸爸?」

「都离婚那麽久了,问这个幹麽?」

「离婚之前呢?」

母亲在沉默片刻以後,终於说:「没有。」

「那妳爱的人是谁?」

「不就是妳吗?」

「那,在我出生之前呢?」

「没有。」

「爸爸知道妳的想法吗?」

「或许吧,不过他很听我的话,我叫他搬出去,要跟他离婚,他每一件都照做了,没有一件事会忤逆我;幸亏当初跟他分手,不然也没办法把妳的小阿姨和表妹都接来一起住了。」

是不是,自己也遗传了父母亲的个性,所以面对任何人的时候,都会想要迎合别人,把讨好所有的人当成一种阻隔别人接近或爱慕自己的做法?

这世界并不因死亡而有阙漏,因为死亡并非裂罅,生命因为失去的爱而更加丰富,因为抛开了所有的希望,就能够拥有自由;生命的运行自有它的轨道为休憩,然後造成一具扭曲的屍体,或许星辰遗留在昨晚的夜空,便将它们从今天的白日下抛弃。

如果以死来报复,这是不是太愚蠢了呢?

愤怒、悲伤、恐惧……要控制一个人,不就只能采用这种负面手法吗?

恐惧,就是对於生命产生危机意识的警告。对每一种生物来说,恐惧就是最鲜明的记忆。

当初父亲是这麽看母亲的吗?是不是,曾翼衡也曾如此看待她和洛云的感情?

在良久的沉默之後,苏昉问道:「妳喜欢小阿姨?」

「或许吧。」母亲沉声道:「也可能我恨她。」

「真的?」

「妳那小阿姨从小就人人疼爱,我是长女,什麽责任都要担,只有她好命,能跟自己喜欢的人结婚,偏偏我和妳姨丈看不对头,所以她在婚後,一直都没有跟我见面,当了寡妇也拒绝我的帮助,就爲了那个男人……要不是他,我不会跟妹妹闹翻,更不会听妳外公的命令,跟妳爸爸结婚了。」

苏昉觉得心惊胆战起来。

「所以妳也恨我。」

「我没有这个意思……」

苏昉掛了电话,因为回想起自己和小表妹各自的婚姻,不禁痛哭失声。她从来不说,只因为爱得深;她爱得这般深,只是因为她从未真正爱过。会不会,所有刻骨铭心的恋爱,如果男女之间无法相互理解,通常会导向两败俱伤的结果?

她向来觉得母亲对於女儿从来不会见外,孩子在家里拉拔到大,对於彼此都熟悉得不得了,离家之後,却似乎变得陌生了;或许离开生养的母亲,她纔会觉得每个人都是陌生人,就连母亲也不例外,因此从小到大,或许到了将近卅年之後的今天,她也没能真正瞭解母亲的内在,更可能曲解了彼此的想法。

她可以经由一个眼神就发觉走过身边的学生是否对课程内容感兴趣,也能够在校园中约会的男男女女的肢体表现上,确认他们是否在恋爱,然而到了此刻,她纔知道自己从来没有仔细探究过妈妈到底在想些什麽,无论在情感和精神上,那个年长的女子都展现出双重的陌生。

每一回首,这里总是充满著悲伤寂寞的气息,还有著人们对世界的眷恋与不捨﹔一个死人最大的愿望,就是重新获得生命,正如一个病人的微小愿望,只是重获健康而已。

在这个世界上,许多弱者也许无法生存﹔为了生存下去,人只会渐渐丧失良善之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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