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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不想开口向青夔问什么,可是青夔却自己告诉她说,那公主海莲出自图烟国,是敖家最最重要的客人,也是敖家众望所归的未来主母的不二之选。
青夔说,海莲公主与敖显少时便已相熟,感情一直很好。
青夔说,每回海莲公主一到府上来,敖显都必定会十分欢喜。
青夔说…媲…
青夔后来还说了些什么,黄妍已全然再听不下去了,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早晕得一塌糊涂了。这莫名的晕眩令她心头一阵阵地抽疼,浑身绵软得一点力气也再没有了。
朦胧睡去后,一觉醒来时便已是斜阳西沉丫。
黄妍眼睑上蒙着的素锦未除,并不能够视物,故而不知晓时辰几何,醒来后只觉得后背所抵是一片绵软,周身也温暖得如沐春阳,明绡床幔更是触手可及,但委实不知自己何时已躺在了床上。
“细妹?”
“朱雀……”
竭力低唤了几声,却久久无人应答。
黄妍只好自己撑手坐起,推开锦被起身下床去,坐在床沿上模索了好半晌才将脚踩进了自己的鞋子里。
蓦地,一阵晚风透帘而来,寒重之中凝着湿意,激得黄妍神思倏而清明几许。
犹记睡去之前,青夔的话还清清楚楚地回响在耳边,“这脸好了,确是该要离开了……”
黄妍心上一阵刺痛,喉间似梗了万般的酸楚,隐隐的干涩难受。抿了抿唇,强勉自己忍了忍,可最后两行清泪还是不由如注。
咯吱一声轻响,似是房门为风洞开来。
一阵寒意凛然。侵得黄妍微微心悸,赶忙伸手胡乱拭去腮边泪水,等了一等,并未捕捉到更多动静,心上才得以一缓。绷紧的神经缓去,立时浑身松软,便只恹恹起身,向着垂帷下的小圆桌一路模索着去。
青夔说,今夜她就可以自己为自己除去脸上的素锦了。过了今夜她就能够恢复如常了。那么也意味着,过了今夜就是她该要离开这里的时候了罢。
受伤的这几日,敖显从不曾来看过她,黄妍便已然想得明白,当初西湖初遇,知他竟是为了拾捡一支碧玉簪而奋不顾身投入湖中去的,那个时候,她心中就已清楚的知晓了,自己与敖显今生终究是迟了一步的。
既然开始便注定了此生无缘,又为何后来还要任了自己一步步地沦陷下去呢?经历了前番风雨,黄妍早已然明了了自己的心事了。
敖显待她的柔情,她每每半推半就,一半分明存了奢望,妄想一念成真;一半却又始终害怕,惶恐到头来不过水月镜花,乃是空欢喜一场。
原本以为,只要始终不去面对,就能够将将就就的,任他这样留了自己在身边。即使什么也不是,也可以全无所谓。不成望,一场好梦终究要结束了,竟然结束得这样快,她都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就要开始承受这一切了。
敖显虽曾答应过爹爹姚宗,说他要娶她为妻的,可她始终并不很清楚这件事情的原委,但一直以来从旁人口中断断续续的,东听一句,西听一句,也终于在心里拼拼凑凑出了一些眉目。
想是敖显出于恻隐之心方才应承下了这门亲事来的,当日情境如何已然不得而知,但依敖显那般守信重义之人,应承下了的事就势必会尽力做到,这一点,便连云楚与之敌对的人也是有口皆碑。
所以,敖显从来只跟她说答应了爹爹会娶她,却从来不曾说起过他喜欢她。
这样的认知令黄妍万念俱灰,若非是青夔告诉了她有关海莲公主与敖显之间的一段情缘,想必,所有一切她都还己令智昏,甘愿被蒙在鼓里。
如此种种,想来通明后,是去是留,黄妍已然做下决定。
轻作一叹,伸手前展,想去模索桌上的茶盏,一番努力过后,却分明觉着指尖所触乃是温和微软。怔了一怔待反应过来才知道,似乎自己是模到了一只手,心头骤然一惊,待要缩回手来,却被对方反手握了紧。
黄妍一震,赶忙欲退开去,却因退开的动作过大,为脚边的圆凳一绊,一个立足不稳就险些往旁摔去。方轻咛出声时,脚下矮凳翻倒,自己身子一软却陷进了一双温暖的臂弯。
男子身上独有的强烈气息当即笼罩而下,一双大手用力收紧将她紧密地揉进怀里。那短暂的一刻,令黄妍恍觉,温暖的怀抱似曾相识,她莫名一怔,一时竟忘记了要挣开对方。
待得门外有脚步声追进来,朱雀的声音堪堪打破了这片刻的温存,“黄……”
温暖的怀抱当即退离了黄妍,俄而,一只大手探至她颈边,温润的指尖轻轻拨了她的衣襟,往颈上浅浅瞧了瞧,便忙撤回了手。
朱雀不知何时咽下的话头又冒了出来,“青、青夔尊使,黄妍小姐现在应该全好了吧?”等了一等,没人回话,又是朱雀道,“我们出去说啊,出去说。细妹,快过来扶黄妍小姐上床躺着去。”
“好的。”细妹上前来扶了黄妍坐回床沿。
黄妍的心却因着朱雀的那句“青夔尊使”而再度一沉到了底,方才还心中隐隐有所希冀,如今恍若被人从高高的云端抛到了泥土里。
可是,方才那个人当真就是青夔么?可为什么她分明觉得那个人的怀抱那么温暖,那么熟悉呢?
她心里固有诱惑未解,却没有再问细妹,也没有再说话。
到了入夜的时候,黄妍任由细妹将她脸上的素锦给除了下来。几日不见光明,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力恢复过来,那一刻能够重见光明的感觉,诸多美好难以言表,只想着日后若能时常记着珍之爱之也不枉几日一场盲苦。
红烛下,细妹捧了镜子来,黄妍对镜一照,瞧见镜中的自己一如往常,肌肤光洁,细腻柔滑,似乎前几日受伤一事不过南柯一梦,一枕黄粱,如今梦醒,便已然再无迹可寻了。
问过细妹后,黄妍才知道云红又给送回了云楚,已被嫁往了蜀地,一时红颜薄命如落花飞絮之感顿生心头。她不由便想,若非乱世,自己此刻应当是在洛阳家中,陪侍爹爹左右了,云红也不会因为被逼婚而对自己痛下毒手。
昔日姐妹一场,到头来也不过这般。
过往种种如浮云而散,今时的黄妍再无心为谁费神忧虑,她只想站好自己该站的位置,远离目下的浮华萧索。
洛阳城里,已不复有她的家了,那么,离开了洛邑,自己又该去哪里呢?时至今日,便当真是时候该要好好想一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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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下残雪,满庭暖阳。
这几日的天气格外的晴好,这几日的敖府也格外的热闹。
许是年关将近,府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处处都充满了欢声笑语。然,黄妍却知,敖府所以不再似自己来时的那般气氛沉闷,全然是因为那位图烟国公主海莲的到来。
近几日,细妹和朱雀时常抽不开身来陪她,听说都是因为那海莲公主指名要寻她二人作伴去了。黄妍更觉自己是个负累,给敖府添了不少麻烦。一个人静静想了几日下来,自己到底该要所向何之,她已然有了妥当的计较。
这番,再来找敖显,乃是去意已决了。
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临近东园的前厅时,黄妍远远便听得里面笑语欢声,时有喧嚣。
放慢脚步,忽而有些犹疑,真恨不能立马就躲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见人才好。然,今次非比寻常,这个逃避的念头也只是随随一想就弃了远去,旋即便坦然抬眸,直直地往前厅而去。
只要再见过敖显这一面就好了,见过了这一面便可以再也不见了。
“显哥哥,你撒谎。”
厅里,一个眉目细腻婉约的女子,着了一身红裙,裙上绣满了天山雪莲,广袖上群蝶招展,整个人俏生生的,似蕴了无尽的青春活力,正盈盈立在人前,拿葱削的食指指着座上的人。
座上的男子紫衣锦绣,眉目清隽,仰面时宠溺的笑意一览无遗,“阿莲可是冤枉我了,我何曾对你说过半句谎话,你要是不信的话,你大可以问问云仲,云仲可以为我作证。”
一旁白衣风流的云仲,望了眼敖显身后抱剑而立的童伯,无奈笑笑,忙接口道,“对对对,我可以为主公作证,主公说的绝对没有半句是假话。公主要是不信,”说着,便指了指童伯,“也可以问问我大哥,”把手再一转,“还有那只麻雀,她也可以作证的。”
朱雀一听,当即狠狠剜了云仲一眼。
童伯见了,便只是好笑。
公主海莲顺着云中的手指所向,看了眼被他呼做麻雀的朱雀,也莞尔一笑,却趋前矮身坐到敖显膝上,双手环住他的项颈,撒着娇道,“我才不要他们作证呢,他们都是你的人,你说什么他们自然都会帮你的,他们跟你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为这等亲昵的动作,敖显当即身子僵了个直,想要起身,却不能够。一时尴尬不知何以自处的模样,直弄得随在一旁的墨问、穆勒、剑邪等人各自忍不住叹笑开来。
为人一阵哄笑,敖显脸上一红,顿失计较,只呐呐作问,“那阿莲要怎样才肯信我?”
海莲公主一脸笑意盈盈,可那笑里却依稀带了几分危险的味道,“很简单。只要你告诉我,那支碧玉簪还在不在你这里了?”
黄妍出现在门前的时候,正好撞见了海莲公主这般态度暧昧地赖坐在敖显怀里,心上陡然而颤,美眸一漾,好一会儿才清清楚楚地反应过来,公主海莲方才在问着敖显关于那支碧玉簪的事。
黄妍的出现,并没有人及时发现。
只看敖显笑得无奈,对那海莲公主摇着头叹道,“在,当然还在。”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说了不算,拿出来我看看啊。”海莲探头,伸手就往敖显怀里模去。
敖显一震,赶忙伸手推却,却是道,“阿莲,男女授受不亲,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嬉闹,叫人见了成何体统。”
海莲公主把头一点,分明以为有理,眸子一扬,却指着一厅的人道,“都听见你们主公说什么了么?怎么一个个都这么不懂事,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啊,快给本公主出去,都出去啊。”
穆勒会意,张口便笑,“走走走,我等都走罢,别打搅了公主的好事。”
云仲对自己是去是留,看似犹疑了好半晌,待人皆提步走动开了,方跟着挪了步子,一面还作出为难的模样来,“主公,那我也走了。”
海莲把袖一扬,“都走都走,谁都不许留下。”
敖显明显不答应了,赶忙喊声,“云仲……”转眼巡向云仲看去,竟分明见了门前立着个白衣欺雪,墨发如云的明丽女子,面上虽蒙了层轻纱,可那眉目清丽,盈盈一个转眸,分明有倾国之姿。
“黄妍小姐?”
厅中正欲退出的一众人等,皆因为门前不知何时出现的黄妍而怔在了当场。
黄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忽然忘记了要赶紧离开的。还是云仲出声将她唤回了神来,“黄妍小姐,你怎么来了?”
黄妍不应,只慌乱垂下眸去,仓促地转过身想要逃离开去时,一个旋身竟堪堪将身后奉茶而来的细妹给撞了个正着。
黄妍衣袖一带就那般轻易地将细妹托盘上的一盏热茶给拂翻在地,滚烫的茶水自托盘上高高跌落,泼了黄妍一身。
“黄妍小姐?!”细妹瞧见黄妍手上的肌肤瞬间被烫红了大片,登时就骇得叫出了声来。
黄妍却懵然不知所谓,不知道躲开,也不觉得疼痛,只连声与细妹说着抱歉,俯身去拾捡地上碎裂的瓷片。
云仲的声音近在耳边,轻缓之中带着些许担忧,“黄妍小姐别捡了,自会有人来收拾的,你当心碎片扎手。”
黄妍埋头不顾,恍若未闻一般。小鼻子一酸,眼前立时模糊了一片。
敖显大步进前,一把将黄妍自地上拽了起来,抖掉她手中不觉紧抓的碎片,劈面就问,“手都流血了,你不疼么?”
黄妍抬眼看去,却觉朦朦胧胧看不得清楚敖显的眉眼,喉间堵塞,更是连话也说不出口来,只默然低头,将自己的手自敖显手中抽出。
敖显见得她眼中的泪意,立时大感心疼,想她必定是疼得厉害了才会有想哭的冲动,大力攥紧她腕处,不肯她挣月兑,决然道,“我带你去上药。”
黄妍摇头欲拒。海莲已先逼进前来,指着黄妍,脸色阴沉沉地质问敖显道,“显哥哥,这个女人是谁?”
敖显看了黄妍一眼,坦然相答,“一个重要的客人。”
重要的客人?虽言重要,可原来她也不过只是个客人罢了。敖显这一句话,说得黄妍再无气力支撑,目眩头晕得欲要倒去。
“什么重要的客人?青天白日的,在人家中还这般遮遮掩掩,可是不敢见人么!”海莲唇角噙着抹笑意,眸色一黯,箕手便往黄妍脸上抓去。
敖显抢步,一手揽过黄妍,另一手牢牢箍住海莲皓腕,蹙眉道,“阿莲,不可无礼,我说过了她是我要紧的客人。”
“要紧的客人?”海莲撤手,忿忿然道,“到底是有多要紧,便连我看一眼都不肯了。我又没把她怎么样。你今日倒与本公主说个明白,到底是她要紧还是本公主要紧!”
醋坛子一翻,熏得一廊弥酸。
在场的众人皆是悠悠观望,正等着看一出争风呷醋的好戏上场。
敖显移目低眉顺眼的黄妍,再看向海莲道,“阿莲,黄妍小姐脸上受了伤,不得不蒙面示人,你莫要为难她。”
海莲楞了楞,忽然反应过来,“哦,原来是个丑八怪啊。那便算了吧,你说不为难,我就不为难了,我听你的话。”海莲似松下了一口气,环上敖显的臂膀,柔柔地笑着望他。
是时,敖显是右边揽了一个,左边偎了一个,一派齐人之福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