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阳之战·佛缘 第十二章 霸王别姬Ⅲ

作者 : 孰不依

楚军垓下营垒四周,汉军如潮涌动。城寨外围,河流对岸,汉军的炬火、簧火燃烧得满天透亮。而楚营之中,灯火昏暗,寒风飒飒,刁斗鸣鸣,一片垂暮景象。

项羽睡下之后,虞姬忍着肩口的伤痛,披上一件斗篷,一只手拿了烛台,另一只手护住了烛光,悄悄地出了帐篷。

夜静雾薄,小小的淡白色的篷帐缀遍了土坡,帐子缝里漏出一点一点的火光。战马呜呜悲啸的声音卷在风里远远传过来,点点滴滴,滴碎兵卒的思乡美梦。守夜人一下一下敲着更鼓,单调沉闷的声音回荡在营盘上空。

虞姬裹紧了斗篷,用宽大的袖口遮住了那一点烛光,防它被风吹灭了。黑暗中,守兵的长矛闪闪地发出微光,透出寒意。马粪的气味,血腥,干草香,混杂在一起,在污浊的营垒飘荡。

远远地,山下汉军的营盘里好象有歌声传来,幽幽的、凄楚的歌声,单调、笨拙,然而却充满了沙场上的哀怨与愁苦,牵扯着每一个士卒的心肠。

虞姬下意识地伫立营中,觉得这歌声格外熟悉,似乎是叫做《御军歌》,曲调长短高低,凄清宛转,如泣如诉:

“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天高水涸兮寒燕悲伤,最苦戍边兮日夜彷徨,披甲持猱兮孤立沙岗,离家十年兮父母生别,妻子何堪兮独宿空床,白发倚门兮望穿秋水,稚子忆念兮泪断肝肠………”

虞姬回过神来,“这歌声分明是楚国乡村中流行的曲调,汉军之中以北方汉子居多,难得有几个这般好歌喉!”

虞姬本以为这只是汉军之中个别人在歌唱。在这深冬季度,淮北之地,寒风呼啸,雪飞冰凝,个别降汉的楚地士兵思念家乡也是有的。没想到,过了一会,汉军营垒中的楚歌之声此起彼伏,好象成百上千人在那里合唱一般,那悲哀的、简单的节拍从四面山脚下悠悠扬扬地传过来。

虞姬一下纳闷起来。楚营当中不少士兵从睡梦中醒来,慢慢从帐篷中爬出来,一个个呆呆地听着汉军中传来的歌声。楚军士卒于啼饥号寒之中,听到这一首首熟悉的歌声,自然是刺肝肠、痛肺腑,引发无限乡愁,有的士卒已然泪流满面。

虞姬心想不好,如果这样下去,只怕军心要土崩瓦解。

其实,这四面楚歌正是张良的攻心之术。

大司马周殷叛楚,故英布营中多楚人。张良尽选能歌善曲之兵,分到各军之中,教汉兵学唱楚国歌曲,趁夜深人静之时,居于高坡之上,对着楚军大营,高歌不止,无句不哀,无声不惨,意图使楚兵军心涣散,弃甲而逸。

虞姬虽然明知这是汉军诡计,却也禁不住悲怀戚戚,泪光荧荧。虞姬预感要出事,忙回到大帐之中,项羽却是鼻息如雷,不闻不知。虞姬本来想叫醒项羽,又有些迟疑,叫醒项羽又能怎么办呢?

虞姬一跺脚,又从大帐出来到各营查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了一跳!楚营士卒,三三两两,结伴而逃,有的校尉,一呼百应,整批溜走。更可恨的是堂叔项伯,竟然背叛逃入汉营去了。

整个大营之中,好象单剩江东子弟兵八百骑,守住营门,未曾离叛!

这一番情形急得虞姬有口难言,知道再不能耽搁了,毅然决然回到帐中叫醒项羽。

项羽从睡梦中惊醒,起闻楚歌,不禁惊疑,酒意已消。忙对虞姬诧异道:“汉已尽得楚地么?为何汉营中有许多楚人呢?”

虞姬不禁珠泪滴落,道:“大王,岂止于此,营中将士皆已逃散,只有八百人尚存!”项王大骇道:“有这等急变吗?”当即出帐查看,半晌颓然归来。虞姬站立一旁,已变成一个泪人儿。

俗话说英雄有泪不轻弹,但项羽知道生离死别就在眼前,自己平生所爱,第一是乌雅,第二便是虞姬。此番被围垓下,自己一死也就罢了,虞姬怎么办?

项羽向旁边一看,席上残肴尚未撤去,掂掂酒壶,壶中剩酒亦颇沉重。沉声道:“来人,将菜热了,酒烫了端上来!”帐门外的亲兵默默进帐,热菜热酒。

项羽唤过虞姬坐下,带着一丝苦色笑道:“夫人,或许明日我们就得诀别了!”项羽顿了顿,端起酒盅,连饮数觥,潸然泪下,作歌道: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雅不逝。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听着项羽反复吟唱,慷慨悲歌,感觉钻心的疼痛。知道项羽英雄末路,不忍舍弃自己,怕自己一个人活在世上,孤独凄苦,遭受屈辱,故而气短情长,彷徨无计。

左右侍臣都明白项王的心思,统皆情不自禁,悲泣失声。

蓦听得营中更鼓,已击三下。项羽取出一件颜色青黑、莹彻可鉴、柔薄而韧的皮甲,对虞姬道:“天快亮了,我们要冒死突围,夫人受了伤,只怕再难挥剑了。就多穿一层软甲,跟我同乘一骑吧。乌骓虽然老了,仍是难得的神驹,料想汉军还追赶不上!”

不料,虞姬却摇了摇头,流泪道:“我虽然受了伤,尚能挥剑自保,不信大王看看!”虞姬忍了疼痛,从架上取下那口钟爱的“莫邪”剑,抚模剑鞘良久,杏眼一瞪,右手握住剑柄,奋力将“莫邪”剑拨出来。

“铛”的一声,剑却掉在地上。虞姬被天子剑所伤,极难痊愈,此刻伤口被牵动,额头痛得冒出豆大汗珠!虞姬左手扶着右肩,微微晃了晃。

项羽看着虞姬的样子,痛心道:“夫人还是跟我一起走吧!”虞姬摇摇头,弯下腰,用左手拾起剑,泪流满面。推开项羽递过来的软甲,执意为项羽最后一次舞剑。凄然笑道:“大王,你从未看我用左手舞过剑,今天就舞一趟剑,如何?”

不等项王答应,虞姬挽起剑花,缓缓舞动,一招一式果然凄美动人。只是眸子中噙满泪水,或许是往昔的山盟海誓浮上心头,或许是感觉一切尽成虚无,总之,每一道眼神都透露出生离死别的无尽忧伤。

虞姬勉强舞完一曲,脸色苍白,珠汗滴落。以剑柱地,喘声道:“刘季伤于我手十余次,四次几乎命绝,却又死而复生。如果没有上天眷顾,他怎能挨至今日!上天偏袒刘季,为之奈何?”

虞姬努力直起身子,颤颤巍巍地提起“莫邪”剑,抚着那道薄薄的剑刃,悲声道:“大王穷途末路,贱妾本当随大王突围而去,生死相依。只恨伤势太重,不能相助,恐成羁绊。妾不愿连累大王,愿大王前途保重!”

话未说完,虞姬双手握剑,拼死将“莫邪”剑向颈一横,顿时血溅珠喉,香销残垒!

“不可!”项王大叫一声,赶紧扑了过来,但是已经来不及,虞姬已经缓缓倒下。项羽只好赶紧扶住虞姬。

虞姬两滴清泪滚落,看了项羽最后一眼,脸上浮现一道凄美的笑容,慢慢闭了眼睛。项羽千呼万唤,终究无法唤醒虞姬,只得抚尸大哭一场!项羽不想让虞姬身后受辱,命人将虞姬火化,将骨灰背在身上,要将虞姬带回江东安葬。

张良的一招“四面楚歌”,居然使楚军土崩瓦解,只怕张良自己也始料未及。项羽在虎帐之内,不敢再停留,只得集中亲兵突围。项羽对众将士吩咐停当,决然跨上乌骓,率领所余残兵,乘着天色未明,突围而去。

刘季闻讯,急令灌婴率五千轻骑穷追不舍。楚汉两军苦苦缠斗,直至乌江边上。项羽身后所从,只剩二十八骑。

俄顷,汉兵从四面围来。项羽自度难以月兑身,引兵登上山冈,摆成圆阵,对众人道:

“我自江东起兵,今已八年,身经七十余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得为天下霸主。今日被困于此,非我不能战,实乃天要亡我。我已自决一死,但请诸位看我突围、斩将、砍旗,必定三战三胜!”

言毕,项羽率卒,旋分旋合,左右飘忽,左手持戟,右手仗剑,或劈或刺,往来奔突,如入无人之境,斩杀汉兵数百人。汉军见项王神勇,又溃散而去。

项羽转回,勒马山头。四周显得特别空旷、苍凉,东北风在田野一无阻挡地呼啸而过。项羽迎风而立,虬髯根根如刺,在风中舞动。枯叶败草在狂风中翻飞,山下几颗大树树枝上的黄叶被风吹落,竟一路反向山顶上滚过来,从项羽身后飘飞而去。

良久,项羽取下背上虞姬的骨灰,叹道:“富贵何如一杯酒、愁来无地酹西风。夫人,我项羽本来想将你带回江东再安葬,看来我也回不去江东了,今日就将夫人葬于此处吧。夫人泉下有知,休要怪我!”

随从的江东弟子,无不是劫海余生的铁石心肠之辈,听到此言,也不禁凄然下泪。项羽吩咐余下的江东弟子,掘了一个大坑,将虞姬的骨灰葬于其中。

项羽带着余下的二十余骑杀至乌江边,适有一名老者划一叶小舟,停在江渚。见项羽奔来,便道:“来者可是项王?江东虽小,地方千里,足可独立称王。如果大王欲东山再起,老夫愿渡你过江!”

这老者不是别人,却是西门君惠。原来,西门君惠一直在追查天子剑的下落,前几日见到广武方向有天子剑剑气冲天,便寻到此处。不料到了这里,又失了天子剑的剑气。

不过,这些日子西门君惠却亲眼见到楚汉相争的情形,对项羽倒有几分英雄相惜,便想救项羽过江东以图再起。否则,在这战乱之地,乡民早已遁逃,怎会有一叶孤舟独立江上?

项羽听了,却不理会,慨然大笑:“天要亡我,何必过江!回想当年,江东八千子弟,随我渡江西征,今无一生还,我有何颜面再见江东父老?况连年征战,苦了天下百姓,我心中岂不愧哉!项某不愿拿天下百姓的死活,换我一个人之荣辱!”

说罢,将乌骓赠与西门君惠,沉莫邪剑于乌江,遂拔剑自刎,血洒乌江之滨,时年仅三十一岁。西门君惠见项羽刚烈如此,不禁叹道:“真英雄也!”

咆哮的乌江水,掀起阵阵白涛,冲走了夕阳下最后的残戈……

西门君惠待汉军去后,将项羽的残肢和血衣收集起来,牵马来到虞妃墓前,将项羽与虞姬葬在一起。坟茔四周有枯萎的小草,在寒风中翩蹑起舞,凄美动人。

西门君惠拱手长揖,仰天长叹,“项羽夫妇如此刚烈,如有来生,我西门君惠当结识二位,不枉今日相逢一场!”

西门君惠感慨半天,抽出吸血剑,劈出一道石碑,运剑一挥,上面刻了两行字:虞兮奈何自古红颜多薄命,姬耶安在独留青冢向黄昏。这幅晚联倒也凄苦哀婉,道尽一代丽人之悲凉,令人悲咽!

项羽、虞姬一世英雄,到头来虽然落寞,但得到仙界枭难西门君惠收葬尸骨,地下有知也自不枉了。

楚汉之争以刘季夺得天下告终。

张良被封为留侯。光阴茬苒,倏忽之间,又过多年。汉初三杰,除韩信、萧何之外,只剩张良一人。故人零落,张良自然少不了一番伤情。

人世匆匆,沧桑变迁,往事桩桩如烟。“千秋万岁谁不念,古之帝王安在哉?”张良在春来秋去的更替之中,渐渐看淡了世事。

一日,张良昔日旧友东园公唐秉、甪里先生周术、绮里季吴实和夏黄公崔广,即所谓“商山四皓”前来相邀。张良便收拾行当,悄然离开长安,随商山四皓上终南山去了。

在终南山,张良泡酒馆时碰到赤松子,忙揖手道:“老神仙,没想到晚辈会在这里见到你!”赤松子哈哈一笑,道:“好笑吧,你转了一大圈,老来又跟当初一样,流落于江湖之间了!”

张良一手扶着酒盅,挥手赶了赶案上飞来飞去的蝇子,略带一丝苦笑和自嘲,“是啊,少年时,看见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没想到,我自己也跟蝇子差不多,也不过是绕了一点小圈子就转回来了。只是老神仙你怎么也回来了,前辈能否让晚辈飞得更远些?”

赤松子瞧瞧了张良,道:“你想飞多远,是不是想跟老夫一样逍遥自在?”不待张良回话,又接着说:“从骨相上看呢,你好象可以成仙,但年轻时没有修炼道术,现在不可能成仙飞升。只有从**中解月兑出来后才能成仙,这就要稍微麻烦点。不过,肉身的解月兑像从狗洞中钻出去一样,也用不着害怕。”

张良见赤松子如此说,忙离座拜赤松子为师!赤松子喝了一杯酒,扶起张良,道:“想不到,老夫今日收了个弟子。好吧,师父就把解月兑**的方术传授给你吧!”

赤松子让张良附耳过来,叽叽咕咕说了半天,总算说明白了。然后赤松子拍拍手,道:“好了,这顿饭钱该徒弟掏了!”言毕,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酒馆。

张良回到居处,按照赤松子留下的仙方服药。开始并不怎么样,过了一段时间,突然身体变得像火一样发热,张良忙让童子用冷水浇他。几个童子打水向他身上浇,像浇一块烧焦的石头。

这样浇了三天水,张良就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童子们紧张,把张良弄到屋里床上躺下,然后去请“商山四皓”拿个主意。

“商山四皓”赶来,发现床

上已经没人,开始还以为张良用被子把自己完全蒙上了。东园公嘿嘿一笑,道:“这么大年纪的人还喜欢蒙头钻被窝,没出息!”一边笑一边上前揭被子,没想揭开被子一看,床上只留下一身皮,像蝉蜕下的壳一样,人已经不见了。

“商山四皓”大惊,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再过一两天,连皮也没有了,只剩下一堆衣饰尚存。

“商山四皓”从来没有见过此等怪事,倍感惊异,后来到处翻看张良遗物,发现了赤松子留下的方子,明白张良追随赤松子学道去了,这才心下释然。

东园公一肚子闷气,对几人道:“唉,这个张良成仙跑了,也不跟我们告个别,不够意思,枉交朋友一场。罢了,我们还是走吧,这闲事我们管不了啦!”

临走,东园公又看见赤松子留下的那张仙方,若有所思,信手揣进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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