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阳之战·佛缘 第十四章 敦学坊Ⅱ

作者 : 孰不依

“黄莽”也委实聪明,对于师父“陈参”的教导,真正是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省了西门群惠的不少心血、口舌。不过,时间一长,西门君惠心底却慢慢有了一丝淡淡的阴影,就是发现这个“黄莽”只对古文经入迷,始终跳不出这个圈子,牛角尖越钻越深。这丝阴影随着“黄莽”对学问领悟的日益深刻而逐渐变得浓重起来。

有一天,西门君惠终于忍受不了阴影的压抑,对“黄莽”缓缓道出了心底的担忧。

“黄莽,我看这古文经就学到这里吧,从明天起,咱们改授今文经。”

说到这里,有两个概念不得不提。所谓今文经学,是指汉武帝所立的“五经”十四博士讲解儒家经典所用文本,是用“今文”——即当时通行的文字(隶书)书写的。所谓古文经学,是汉武帝末年鲁共王扩建王府时,拆毁孔子故宅,在孔府墙壁中发现的一批古文书写的儒家经典文本。

西门君惠今日提起此事,决定改授今文经学,其实已经想了很久。

西门君惠的苦衷“黄莽”并不理解,“黄莽”对老师的决定感到很突然,敏感地以为老师对自己有看法。“黄莽”自尊心极强,感觉这个问题很严重,必须要问明白,便惴惴不安地问道:“恩师,弟子顽冥,六篇《周官经》才学了四篇,有些地方也还不甚明了,何故半途而废?莫非弟子冥顽不灵,难以教诲?”

西门君惠知道“黄莽”肚子里想什么,摇摇头,道:“不是老师我有意藏私,也不是徒儿愚钝。徒儿要明白,朝野上下,今文经正当其时,如果想挤入仕途,不学今文经是不行的。以你的抱负和使命,应当设法立身庙堂、治国安邦,所以必须在今文经学上取得较深的造诣。老师我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不必再说了!”

“黄莽”松了口气.心头突然闪过一种自认为可以两全其美的办法,“恩师,弟子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西门君惠一沉吟,招手道:“那你慢慢道来吧!”

“黄莽”揖手道:“那好,弟子就斗胆了!弟子以为,古文今文毕竟同源,应该没有什么太尖锐的冲突。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兼收并蓄?弟子建议恩师以后穿插讲授古文、今文两种经学,这样一来,或许弟子们的眼界会更为开阔,思路也会更为灵活。将古文、今文两种理论融会贯通后,将来一旦有机会跻身庙堂,参与安邦治国,一定会左右逢源、得心应手!”

“黄莽”一时兴起,言辞激烈,颇为自负,仿佛已经想到若干年后,自己古文、今文并用,施展平生才学治国安邦的情形!

西门君惠听了“黄莽”慷慨陈辞,惊觉这个侄儿不仅喜欢钻牛角尖,而且还不够沉稳,有些意气用事,不由得紧锁眉头。一是怕这个“黄莽”钻牛角尖走入偏门,将来没法在朝堂上立足;二是对他这种心浮气躁有些不安,怕他犯方向性错误。

西门君惠起身,背手走了几步,琢磨该如何矫正“黄莽”的秉性,忘了回答“黄莽”的问题。“黄莽”等得有些心急了,又提醒了一句,西门君惠才回过神来。

西门君惠一时半晌也不知该如何扭转“黄莽”的偏执性格,只好暂时不想。回到古文、今文教学问题上,觉得“黄莽”所言也有道理,便道:“也罢,今后就穿插讲解古文、今文两种经学。能不能学懂,这要看你们的悟性了!”

“黄莽”在敦学坊求学,一来二去便跟刘歆、庄尤和桓谭等青年才俊熟悉了。几个年轻人十分投缘,眼界都比较开阔,喜好在一起谈论时局,有时争得咽干火冒也不肯罢休。事情过了之后,又莞尔一笑,重相交好。

“陈参”数名弟子当中,唯庄尤不仅喜好儒学,亦好武艺,闲暇之时不免练上几手。西门君惠对庄尤的武功根底颇为赞赏,所以经常指点指点。

不过,西门君惠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往往只是旁敲侧击,点到为止。数年下来,庄尤的枪术和剑术都臻于上乘,谈论起兵法来也是灵光乍现,奇思迭出,但对于政治,则迟钝得多。

一天,庄尤趁课间休息的机会,在小院中舞了一趟剑,众人大声叫好。庄尤擦了擦汗,收了剑,搁在架上。桓谭叹道:“唉,朝堂上要是多几位庄师兄这样的文武全才,还愁社稷不安稳吗?”

庄尤略表谦逊之后,突然联想起当今朝局,冒出个疑问来,便与众人道:“我听说,凡为人君的,无不向往国家安定,却常有危机;无不希望帝位永存,却每每亡国。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仅仅是缺乏人才的原因吗?”

“黄莽”还没有答话,那名叫做刘歆的弟子就心有所感,发起牢骚来,“这要是说起来,我以为不完全是人才的问题,还得看帝王是否懂得驾御人才,如果大权旁落,人才反而会成祸害。古往今来,大臣把持朝政,哪有不给帝王造成危害的。”

刘歆越说越亢奋,干脆指名道姓,“看看当今朝堂之上,里里外外的文武大臣,很多都与王家沾亲带故。更可恨的是,对于大汉刘氏宗室公族,他们不仅排斥和孤立,而且对其中的才学之士,更是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吕氏、霍氏外戚乱朝,事犹未远,不知皇上为何如此健忘?”

“陈参”门下弟子,无论是“黄莽”、刘歆,还是庄尤、桓谭,相互之间虽然无话不谈,但对彼此的真实身份却都非常忌讳,在这个问题上偏偏避而不谈。所以,这几个人只要谈及**,分寸一定把握极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话说到一定程度自然嘎然而止。

在敦学坊,君子以道义相交而不问出身,实在是一个有趣的事情。

刘歆此时尚不知“黄莽”的真实身份,否则也不敢如此说话。“黄莽”听了,心中一愣,暗叹:“还好,刘歆并不知道我就是王家的人,如果知道了,绝不会说这些话。看来隐瞒身份是对的,不然也听不到这些肺腑之言。”

“黄莽”咳了咳,还是用沙哑的声音道:“我以为,国家长治久安,人才为要,必须有一批鲠骨忠君之臣。所谓忠君,就是要勤于国事,为国分忧。如果一定要拿当今朝堂作比,我以为,刘氏固然忠君勤国,王氏也未必就不是勤国忠君。”

“黄莽”不想太驳刘歆的面子,准备和稀泥。“我认为,不管姓刘姓王,忠奸的划分标准,要看他是不是真的以国家利益为重。依在下看来,王氏上下好象也没有什么罪大恶极的丑事,总体上还是比较克制。庄兄,你学问大,你觉得当今朝局最大祸患何在?”

“黄莽”和稀泥,想把话题扯开,不过这只是一相情愿。“黄莽”话刚说完,心中就开始打鼓,如果刘歆不肯善罢甘休,多半会拿出一些证据来,把王氏家族驳得狗血淋头。

刘歆是汉高祖刘季的嫡系子孙,“黄莽”却不知道。正如刘歆不知道“黄莽”的真实身份一样。否则,“黄莽”的回话在刘歆耳中估计也会浮想联翩。既然互不了解根底,彼此只是以“理”相争,一时半时也就伤不了和气。

“黄莽”的担心没有出现,刘歆居然忍住了,没有深究王氏家族的问题。

庄尤点头接上话茬:“学问大谈不上,至于当今朝局最大祸患嘛,人们传言甚多。除了前面讲到的外戚专权,还有就是后宫狐媚惑主……”

“黄莽”一听,大不以为然,神色陡然严肃起来,连连摇头道:“当今皇上即位以来,天下灾变不断,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朝中百官对此见仁见智、众说纷坛,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把这些事情归结成外戚权重蔽主、后宫狐媚惑主,实在是荒唐。以我之见,以上传闻浅陋粗俗,不足为信,不值一驳。实际上,视苍生如草芥,才是如今朝廷最大的危机。”

桓谭略显疑惑,道:“这倒是个新观点。我桓谭得听黄兄好好说说!”

“这个道理很简单,要治理天下,必须以安民作为治国之根本。诸位想想,古来的亡国之君,夏桀商纣之辈,不都是因为失了民心,才丧邦丧身的么?民盛则国强,民衰则国危,自古皆然。咱大汉的国家根本——天下苍生,灾难来临之时,生如浮萍,死如微尘,没有人将他们的生死放在心上。压抑在老百姓心坎上的绝望,才是朝廷最大的祸患。”“黄莽”正色道。

刘歆在一旁认真想了想,自言自语:“有一定道理。这些年,水旱灾害一直不断,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不少官员不仅不予体恤,反而加倍搜刮盘剥,将老百姓逼上绝路。近年来,此类消息不断传到京师……”

庄尤突然插话:“刘兄的消息好象很灵通,这些事你怎么知道?”

刘歆知道说漏了嘴,忙掩饰道:“这些消息都是从市井间听到的,虚虚实实,也未必都是真的。”

“黄莽”双眉紧皱,道:“应该都是真的。可能实际情况比下面报上来的还要严重得多。我听说,前年郡国有十分之四遭受各种灾害,去年夏天全国大旱,今年秋天又关内大水。如果再往前推,细细数来,十年倒有九年荒。”

“黄莽”想起横门大道穷人卖身的情形,痛心疾首,道:“诸位想想,在连年灾害中,什么人首当其冲?还不是那些黎民百姓!他们被天灾所苦,衣食无着,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我就亲眼见过他们自卖为奴!”

桓谭听了,只觉毛骨悚然:“黄兄,照你这么说,咱大汉百姓岂不是太悲惨了!天灾,天灾!苍天奈何不佑苍生?”

刘歆叹了口气,进一步条分细缕:“桓兄,问题的症结还不在天灾,天灾犹可,**更甚。当今的大臣们,除了阿谀奉承、投机钻营之徒,又有多少人真正为百姓着想?据我所知,大汉在册的食禄官吏,不下十几万人。这十几万人中,**成都是只顾自己中饱私囊,不顾百姓死活。官吏不良,就好比在灾荒之年,来一个雪上加霜。”

末了,刘歆摇了摇头,冒出来一句大家困惑的话:“再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风调雨顺,没有贪官污吏,老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不了!”

桓谭被刘歆的话说糊涂了,轻轻“哦”了一声,“刘兄这话我就不大明白了。照大家刚才说法,百姓受难,一是天灾,二是**。如果风调雨顺,又没有贪官污吏,怎么还会不好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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