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阳之战·佛缘 第七十四章 荒漠绝域Ⅱ

作者 : 孰不依

西域大漠,关山万里,残垣横陈。断峰残崖如万剑齐刺苍穹,呼之欲坠,面目十分狰狞。项王及八千江东子弟怨灵被逐于此,又被迦叶尊者点化的三千神佛团团困住,左冲右突终不能出。

但项羽及其数千子弟始终不肯驯服,故而七星阵内数千里荒漠,一直是风声凄烈,闷雷滚空。夏天沙丘上热浪翻滚,炎风一来,飞沙走石,狂躁不安。冬日地上的积雪经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如雾,咫尺不见人迹……

项王率怨灵阴兵在这数千里荒漠之上,常常掀起浩浩流沙,却苦了那些偶经此地的商队。商队驼马行走其上,百步之外皆动,如同走在数百里布幕之上,摇摇晃晃,每走一步都艰难无比。其下足处虽甚坚,若遇其一陷,则人马车驾,应时皆没。

当初,迦叶尊者以为大漠之中鲜有人迹,才建议佛祖将项王幽禁于此。但人算总是不如天算,自张骞出使西域后,丝绸之路逐渐开通,来来往往的商旅越来越多。难免个别商旅至此,遇到项王暴怒,常有数十成百人平陷,无孑遗者。

释迦牟尼知之,长叹不息,想要让八千怨灵魂飞魄散归于虚无,却又总是不忍出手。只好令三千佛门弟子在西域日夜诵经,设法渡化项羽。

项羽桀傲不羁,怎肯听从佛门弟子的摆布,时常指挥兵马向三千神佛挑战。三千神佛只得布阵,严阵以待。天气晴朗时,西域边塞山峰峰顶总飘浮着形似旗帜的乳白色烟云,世人不解以为怪诞,其实那烟云只是三千佛门弟子缚束项王的法阵罢了。

迦叶尊者明白释迦牟尼想要渡化项王的一片苦心,便自告奋勇,要深入荒漠劝导项羽。这日,迦叶尊者化作一个凡人来到七星阵中。

项王被困日久,本就暴躁不安,见一老者赶车独自进入大漠,便幻作一道流沙袭了过来。

但也是邪门,小车上那个头戴小花帽、脚登长筒皮靴的老者,低眉下一双鹰眼,鼻梁高悬,眼神阴沉莫测,居然叫项王也不敢正视!

项王手下的八千子弟卷起浩浩长风赶到,想要结果了老者性命。不料老者那一驾马车居然随流沙起伏,如舟行水面,拦不住、颠不翻,好似乘风破浪一般,显得悠闲自在。

项王大怒,加持法力,卷起更加凶猛的沙尘。只见悲风怒号,黄尘高涌,沙漠里的浮沙被狂风卷起,满空旋舞,激成一团团的沙旋。大地被这些飞起来的浮沙尘雾笼罩,一片昏茫愁惨景象。那老者行走其间,宛如陷身黄色雾海以内,时隐时现。

茫茫黄沙中间,更有旋风卷起来的沙柱,远望恰似一座山峰,朝着那老者凌空急转而来。到了那老者面前,那沙柱忽然坍塌,立刻成了千丈沙山,将那架马车压在底下。

项王以为那老者必定埋葬于黄沙底下,无戏可看,兴趣索然。没想到那老者很快就连人带车飞旋而出,稳稳地落在项羽面前。

项王又来了兴趣,顿时幻出人形,身跨乌骓,挡在那老者面前。项王一扯铁脊蛇矛,喝道:“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独闯荒漠?”

老者“欤”的一声,勒住马缰,这才将车驾停了下来。老者翻身下车,拍拍身上流沙,面对西楚霸王项羽,慢吞吞地将鞭子别在腰上,竟然毫无惧色。

过了半晌,老者才抬头看着项王,缓缓道:“你认不得老夫,老夫却认得你。你就是当年西楚霸王项羽。”

项羽怔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真是难得,在这荒漠绝域居然还有人认得本王。老头子,你说说,你是如何认得本王的?”

项羽知道此人既然深谙楚汉旧事,就非寻常之辈。但穷索冥搜,却想不起到底是谁,故有此一问。

老者冷冷道:“凡世间关于楚汉相争的辩论数百年间经久不绝,项王的容貌当然也流传于民间,妇孺皆知。所以一见项王尊容,老夫自然就明白是谁了。”

“哦?”项羽听说民间对自己争论不休,忙道:“老头儿,你且先坐下,给本王讲讲民间都是如何议论我项羽的!”

老者微微一顿,道:“那你项王是要听真话,还是听假话呢?”

项羽怒道:“本王自然要听真话!”

老者捋了捋胡须,笑道:“要听真话当然可以。不过项王得答应老夫,一是不得恼羞成怒,伤了老夫性命。二是事毕之后,须放老夫走出大漠。”项羽有些不耐烦,猛然一挥手,大声道:“好,本王统统依你,说吧!”

老者这才寻了个地方坐下,先解下腰间的水袋,拔掉塞子,痛快淋漓地喝了两口水。然后擦擦嘴,系好水袋,扳起指头道:“世人皆首推项王武功绝伦,横行天下,拔山盖世之雄,自然无人可比。其次以为项王与虞姬凄美之情,旷古绝今,民间传唱不衰,皆当项王为重情重义之人。再者,项王洁身自好,品行高洁,堪为后人楷模。”

老者说完这些,却突然语调一变,沉声道:“但是项王却也有几宗罪世人尽知,所以天下得而复失。项王一世功名尽付流水,全是自己造的孽!”

项羽听到前面赞许之处,面有得色。及至后来,脸色就慢慢阴沉下来。“哼”了一声,道:“那你且说说吧,到底有哪几宗罪能扯上我项羽!”

老者一伸腿,吐了口唾沫,又擦了擦手,然后习惯性地扳着指头,缓缓道:“刘季与项王都受楚怀王之命,约定先入关中者为王。项王背约,让刘季称王于蜀汉而不是关中。这是项王罪之一。项王假传怀王旨意,杀了卿子将军宋义,自己取其上将军尊号,这是罪二。项王已经救赵,应当还报楚怀王,而项王擅自劫取诸候之兵而入关,这是罪之三。”

老者一边说话,一边拿眼睛余光打量项羽的神色。见项羽虽然面色阴沉,却还沉得住气,便接着道:“楚怀王曾经约束,入秦之后,不许有暴虐劫掠之举。项王烧阿房宫,掘秦始皇陵墓,私自收取秦庭财物。罪之四。又强杀秦的降王子婴,罪之五。又以欺诈手段,坑杀秦降兵子弟二十万人于新安,而封其将章邯为王,罪之六。”

项羽越听越恼,脸上渐渐泛出冷笑神色,但还是示意老者说下去。老者似乎并不畏惧,扳着第七根指头,道:“项王对诸将附从自己的,都封好地为王,而无理地驱逐齐、赵、韩的故王田市、赵歇、韩广,使他们臣下争为叛逆,罪之七。项王将义帝逐出彭城,自己取彭城为都,又夺韩王地,合并梁楚之地,都归于自己,自私贪婪,罪之八。项王秘密派人暗杀义帝于江南,罪之九。”

老人这番言辞,与当年刘季指责项羽的“十大罪状”如出一辙!项羽本就对当年刘季的胡言乱语一肚子气,心中怨气蓄积了数百年。如今又听得此番言语,更加势不能遏,猛然起身拍着铁脊蛇矛,大怒道:“休要再说,第十条我知道,为人臣而杀其君主,杀已降之兵,为政不能公平,主持公约而不守信,这种人为天下所不能容,真乃是大逆不道,罪之十。对吧?”

项羽仰头狂笑,哗啦啦抖动铁脊蛇矛,在砂石上一拖,冒出一串串火花。项羽深吸了一口气,翻手将铁脊蛇矛递出,直指那老者,一字一顿道:“本王告诉你,这都是刘季小儿的说辞,世人尽皆被其蒙骗。刘季如此污蔑本王,实在可恨!”

老者见项羽动怒,却不慌不乱,嘿嘿笑道:“既然说刘季污蔑你,那项王也不妨摆摆道理!”

项羽怒气冲天,把铁脊蛇矛往流沙中一插,系了马缰,飞身跃下马来。也伸出指头逐条反驳,大声道:“其一,巴蜀本属关中之地,本王封刘季于巴蜀,称汉王,何谓失约?其二,宋义不仁,懦弱无能,驻军四十余日,将士又冻又饿,军心日渐涣散,如果不杀宋义,等到秦军得胜,楚国就祸至无日矣!我项羽甘冒风险,取而代之,然后大破秦军,为颠覆暴秦立下大功,如何倒成了罪证?”

项羽受了数百年的窝囊气,此时越想越觉得上火,言辞间声色俱厉,“其三,古语曰‘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战事紧急,取诸候之兵入关乃形势使然,否则贻误战机,谁担罪责?其四,本王入咸阳,阿房宫不过刚刚奠基,火烧阿房宫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再说焚毁宫室无非本王之意,乃乱兵所为,未必不是刘季贼喊捉贼,干本王何事?其五,天下百姓苦秦久矣,不杀子婴无以谢天下,顺应民意诛杀子婴,这全都是为了安定天下,怎能妄加罪名?”

至于老者说自己好杀等指责,项羽也不服气,大声辩解道:“其六,拿坑杀秦卒指责本王,完全是一派胡言!秦国降卒密谋再反,证据确凿,如不及时扑灭,难道让我项羽坐以待毙?其七,滥封之说不过是那些居心叵测的小人造谣生事,唯恐天下不乱,小人之言不足为凭!其八,所谓夺地,也并非事实。这些人不遵王命,背叛楚国,我项羽剿灭叛贼,理所当然,何谓夺地?”

项羽一口气反驳了八条,最后义正辞严地道:“其九,说我项羽暗杀义帝于江南,全是信口雌黄,栽赃陷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无耻之言也!至于第十条什么大罪,根本不值一驳,无非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不实之辞!”

亚父范增在侧,亦对老者言语不以为然,讥道:“说到底,项王之败,不在于你所说的十大罪状,全在仁义二字,都是孔夫子儒家经典造的孽!”

老者哦了一声,问道:“亚父此言从何说起,老夫不解,还望赐教!”

范增嘿嘿笑道:“这有何不解?鸿门宴上,项王和刘季同坐一席,项王只消拨剑在刘季的颈上一划,便绝了后患。项王偏偏被仁义两字迷惑,徘徊不忍,才被刘季逃走。对吧?”

老者默然摇头,半晌道:“不,这不是项王仁义,是项王优柔寡断!”

范增“哼”了一声,又道:“义军挺进函口关时,诸将都觉得入关希望渺茫,不敢伸头。唯独项王重情重义,仇恨秦军杀了叔叔项梁,情绪激愤,请缨西征。不想旁人诬陷项王为人慓悍,过于残暴,让怀王出面故意压制项王,不准项王领兵入关。项王看在君臣面子上忍气吞声,才让刘季乘虚而入。老夫说得不对吗?”

老者想要开口说话,范增却一摆手,不让老者答话:“秦朝覆灭后,项王不肯独吞天下,偏要分封诸候。再者,垓下之败,项王如果渡过乌江,卷土重来,尚不知鹿死谁手。项王偏偏有愧于心,感觉无颜见江东父老,不肯渡江东归,竟然以死谢罪。由是观之,岂非败在仁义二字?”

老者刚开始还想反驳,等到范增说完,突然觉得有些哑口无言了。老者盯着范增,明白这就是大楚第一谋臣,心想果然语出不凡,不可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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