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阳之战·佛缘 第八十章 千年一叹Ⅰ

作者 : 孰不依

光武中兴约一百五十年,汉桓帝刘志即位。时任大将军梁冀,飞扬跋扈,作恶多端。各地官员畏其婬威,凡向朝廷进贡,都得先送梁冀,后送宫中。梁冀爪牙更是祸害民间,凶狠蛮横,搞得民怨沸腾。

桓帝刘志忧心忡忡,与中常侍单超、徐璜、具瑗、左悺、唐衡五人密谋要诛戮梁冀。梁冀有所察觉,其后不久叛乱。刘志依仗中常侍及朝廷百官协力平定叛乱,将梁家上下内外宗亲不分老幼全部处死。刘志因中常侍的平叛之功,封五宦者为县候。

刘志以为自己依功行赏,天下人不致非议。那知这些宦者并非善类,刘志此举倒使得宦者从此得宠,擅作威福,流毒四方,与大将军梁冀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朝政崩坏,日乱一日,一发而不可收拾。时人称单超、徐璜、具瑗、左悺、唐衡五宦者为“五邪”。

司隶校尉李膺与时任太尉的陈蕃交好,不愿与宦者同流合污,经常在桓帝刘志面前歇力谏争,数落宦者的恶行,并屡次惩治诛戮涉法的宦官。宦官畏惧陈蕃、李膺二人,凶焰也不得不稍有收敛,陈蕃、李膺因此声望极高。但是那些宦者并不肯善罢甘休,一直寻找机会报复陈蕃、李膺等人。

多年后,宦者终于以“党锢”之罪,把李膺卷了进去。所谓“党锢”,是宦者污蔑士大夫结为朋党、诽谤朝廷而折腾出来的一出闹剧。汉桓帝听信宦官之言,下旨凡“党锢”牵连者,终生禁用。李膺被罢免官职,遣回颖川郡,自此心灰意冷,深居简出。

李膺回到颖川,除读书写字外,常常身披簔衣,肩扛钓杆,腰系竹篓,到附近大泽之中租一小船,在船上独自垂钓。泛舟于碧水绿波之上,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转眼到了秋季,天寒日短,李膺往往归家极晚。有时便乘着落日余晖,利用渔船上的锅碗柴炉烧些鱼汤,再解下随身携带的老酒,举杯独酌,消磨沉重的心事。

一天,李膺乘着月色划船归来,偏舟系岸,披衣下船。李膺仗着行囊中带有自运巧思特制的如意灯,并不畏惧走夜路。李膺掏出如意灯拎在手中,信步而行。

如意灯乃鱼皮所制,不畏风雨,可以折叠起来,携带极为方便,专为夜宿荒山,途中遇雨之用。自从决意相忘江湖不涉政事之后,李膺便准备好了此类居家过日子的东西。

茫茫夜色之中,李膺用树枝将如意灯中的蜡烛拨亮些,一个人踽踽独行。

路经滍水渡,远远望见一座小草庙。小草庙看起来破旧不堪,但庙门上“黑阴寺”三个字却吸引了李膺。李膺驻足观望许久,暗叹这三个字的苍古容颜,不知经历了多少人世风雨。自己数十年官宦沉浮与这块牌匾相较,沧桑变幻又不值一提了!

李膺正要进庙,忽见一位清瘦的老者从外面回来。老者看了看李膺,道:“老夫认得你,好象就是从京城回来的李大人吧?这些日子常常独钓寒江,莫非有什么心事?”

老者拍了拍身上的尘灰,进了“黑阴寺”。拿火石点了灯,换了木屐,招呼李膺进屋内坐下。然后问道:“李大人祖上可是唤作李盛元,曾经在太白山靖云观修习道法?”见李膺迟疑地站在门外,老者站起身,伸手朝屋内指了指,淡然道:“既然来了,何不到庙中坐坐?”

李膺见此人气宇不凡,居然知道自己远祖的轶闻旧事,大感意外,便跟随老者进了小草庙。

李膺依照那老者的招呼落座,抬头打量老者,以为老者是寄居寺庙的农家耕夫,略带惊讶道:“老人家如何知道在下远祖之事?”

老者微微笑道:“刘文叔当年曾在这滍水一带打天下,除了傅俊、王霸、任光、臧宫等二十八宿鼎力相助,还有赫赫有名的昆阳十三骑护驾,其中就有你祖上李盛元,颖川郡方圆数百里谁人不知?老夫也是听人传言罢了!”

老者的确像是久居于此的常客,不断地拾掇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近些日子,李大人从长安回来的事,乡间传得纷纷扬扬,都称道先生的高风亮节,老夫想不留意也难啊!”

李膺“哦”了一声,误以为老者是暗讽自己沾了祖上荣光才得以立身朝堂之上。讪讪道:“原来如此!远祖确实是在昆阳大战中有过功绩,但祖上不肯接受光武帝的封赏,所以光武帝才破格任用了李家后人。这百余年来李家的确是沾了远祖的荣耀。我李膺入朝为官,不能说与祖上的荫德毫无干系,不过我李膺勤勉自律,忠于王事,没有辜负祖上!”

老者将月兑下的簔衣挂在墙上,将镰刀放在墙角的筐中,又将一双沾满泥土的草鞋月兑下摆在门外,才回到庙中,收拾收拾香案。笑道:“老夫没有斥责大人的意思,大人何以见疑?大人既然从朝堂回来,必然见识广博。老夫只是有个疑问想问问先生,当年王莽口碑极好,后来为何会一败涂地呢?”

李膺一怔,没想起老者提出这么一个棘手的问题。苦笑道:“如此说来,真的是晚辈失礼了,会错了老人家的意思!”停了停,又道:“要说王莽为什么败亡,恐怕就有些话长了!”

“愿闻其详!”老者不紧不慢地回道。然后在香案上摆了碗筷杯碟,端上几样下酒的小菜,模出一壶酒来,往酒盏上徐徐斟满酒。

李膺略略思索,道:“依晚辈看来,王莽虽然勤勉谦恭,凡事一丝不苟,却犯了一个忌讳,就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凡事区分不了轻重缓急。为了达到尽善尽美的目标,他甚至不惜得罪所有的人。长期以来,各级官吏神经紧绷,时间一长,反而都麻痹了,朝廷来了公文没人好好执行,导致政令不通。这是其一。”

李膺一边观察老者脸色,一边整整衣袖,接着道:“王莽热衷于搞新政,却食古不化,不管如何引经据典、反复酝酿,仍然多属主观臆想。更可怕的是,新政推出来了,他不考虑让谁去执行,不明白朝野之间其实是一种博弈关系。错误以为有理就能走遍天下,各级官吏都会自觉遵从他的政令,地方豪强都是懂是非、明道理的谦谦君子。”

“如果依仗清流,倒也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政令畅通。但王莽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将才学之士都集中到长安搞学问,所以除了朝堂之上偶尔有几个才学之士,地方各级官吏都是靠裙带或买通获得官职的昏庸之辈。这些地方官员只顾搜刮民财,怎么会死心塌地替朝廷效命?他只顾玩弄手段,沽名钓誉,没有用心在朝野之间笼络起一支可以依仗的中坚力量,故致败亡。这是其二。”

“其三,王莽缺乏预见性,没有将国家财力用在最需要的地方。府库中有点结存便急着散发出去,一片善心想做好事。结果等到危机来临,却没有财力去平息各地因灾荒导致的纷乱。他居然病急乱投医,让百姓煮草根以代粮,岂非让天下人笑话?”

“面对此起彼伏的灾民暴动,他又不肯采取一些变通的措施安抚百姓,缓解矛盾,反而变本加厉,重税重罚。老百姓本来只想抢一碗稀饭果月复,并不想背一个反贼的恶名,结果在王莽重压之下,他们找不到求生的希望,只好铤而走险,反叛朝廷。”

“最后一点,就是当时朝野之间人心涣散,官场当中上下浮躁。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但朝廷政令却朝令夕改,让老百姓无所适从。朝廷的权威性受到削弱,朝政的连续性无从谈起。到了后来,实在无计可施了,他又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虚幻的鬼神身上。最后,老百姓把朝廷的举措当成小孩过家家一般无足轻重。这样一个王朝怎么不走向败亡?”

“总而言之,王莽是个书呆子,他身边的刘歆等人也是书呆子,以为提倡克已复礼就能天下太平。一群书呆子照搬照抄古人经验,食古不化,身败名裂也是宿命。”

老者沉默半晌,才缓缓道:“李大人都是从史书中看到的吧?这只是凡人之见。王莽的败亡其实并不简单,还有很多复杂的因素。”

李膺对老者的话似乎有些不以为然,老者察觉到李膺脸色的变化,便自顾自道:“青史是什么,难道只是过去发生的事吗?不,青史不仅仅是简单的记载,应该是人们对过去事情的反思,是经自己判断得出来的结论。要明白王莽败亡的真正原因,还应当与时局联系起来。王莽当年所作所为还得从当时的眼光去看。”

李膺觉得老者似乎是在反驳自己的观点,便反问道:“在下孤陋寡闻,还望老人家赐教!”

老者也不客气,道:“比如说,后人认为王莽‘托古改制’是食古不化,其实他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增加改革的正当性。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凡事均需讲求师出有名,他‘托古改制’没有什么值得诟病的地方。”

李膺一怔,道:“老人家的意思,王莽‘托古改制’只是个幌子?”

老者点头,又道:“至于说王莽误于刘歆,这也值得斟酌。刘歆是王莽朝的重臣,他认识到只靠刑法是不能完全济事的,所以推出加强礼制的措施,力图强‘公室’,避免‘政委弃于家门’,这样做其实无可厚非。”

老者将王莽的所作所为归结为一句话,“王莽所做的一切,无非就是试图以复古改制为旗帜,以推翻刘氏政权为号召,从而达到抑制土地兼并,维持阶级统治的目的。很不幸,他失败了。但是,后人不应该肆无忌惮地往他身上泼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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