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团麻,有时真是斩不断,理还乱。不理他,也许还会好些。想理他,越理头儿越多。麻缠一词可能就来源于此。肖林的家事就拧成了这样。他总想按自己的意愿将家里的事摆平,可越摆越不平,越摆他越伤脑筋。
一大早,他就把缎子黑牵进了磨坊,而且破天荒的把白妮儿也叫了起来。过去,早晨有事,肖林都在头一天睡觉前就给白妮儿说好了,可今天在没打招呼的情况下他就打断了她的梦香。这本也不算啥,过日子么,哪有恁按步就班的?可现在白妮儿不是提防着他的嚒!白妮儿马上就想这是不是又是爹的一计?
看看,麻缠上了吧?
先套好套,又栓好防止它偷嘴吃的撑棍,再戴好暗眼。肖林轻轻拍一下缎子黑的耳朵根,叫一声“得!”它就“哒哒哒哒”绕着磨盘转起来。磨缝里跟着就流出了头遍磨碎的粮食。白妮儿把已搅好的小麦、大麦、白豆、谷子,红蜀黍五样粮堆满在磨眼儿上。回手抓起一些磨盘上的碎粮,看了看有些粗,随手拿起一根短棍(不妨叫调节棍),插在一个磨眼儿里。这样,落入磨缝的粮食少了,磨出来的粮食就碎了。再反复磨两、三遍,就能用罗筛出面了。
一年的大部分时间,肖林家都以这些五掺面为主食。两掺馍是好的。隔几天吃一次净麦面是改善生活。况且大部分时候仅肖林自己用。有客人来时,炒几个鸡蛋捞几碗蒜面条,肖林陪着吃。吃不完了娘儿俩分着吃点,白妮儿当然吃得多。有时候肖林想,就苦了老婆了,就一定要拨给她半碗,也要推让半天。
这可不是就肖林家是这规矩,那年代家家都这样,肖林家是好的。好多家庭连五掺面都吃不上。
按说,这几年粮食吃不完,麦也攒住的不少,可他们舍不得働(平声,浪费)。一来要换钱花,麦子能卖大价钱;二来要细水长流,十年九歉收的年景不得不防;还有兵荒马乱更要随时防备不省能行吗?
肖林的家业是干出来的,也是省出来的。
默默无声地跟在缎子黑后边帮忙推磨,不知道它称不称情,肖林总这样做。像人比畜,它也是一条命,也知道使嘞慌(累),出力多了也减寿。人侍候它好了,它对你也好,干活不滑。缎子黑也确实这样,干活从不用鞭子抽。再说,肖林也根本没有鞭子。
推了一会儿,肖林对白妮儿说:“我出去一会儿,你好好弄。”转身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白妮儿正偷眼瞅他。她在不停地猜他的心思。爷儿俩之间本该亲密无间,现如今却猜起了心思,你看麻缠不麻缠。
五龙沟望亲台上的笛声响了一遍又一遍,早把白妮儿的心吹乱了,白妮儿早就盼他走了。他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就是不走。
爷儿俩的行动如此不一致,你看麻缠不麻缠?
实际上,肖林的心根本不会在这上边。他和肖王氏商量好了,往后,要看紧白妮儿,不能让她和张家的孩子见面。他们见不着面,时间一长,事情自然就凉了,而后再他今天天没亮就套上磨,然后再出去办事,就是打算用这根看不见的绳子拴住白妮儿,叫他出不去。出不去了,还会见啥面?
事实也真是如此,他要不走,白妮儿还能借机开溜,磨房里的事还有肖林顶着。他这一走,白妮儿还真是被栓得死死的,就是上个茅子回来,说不定磨顶上的粮食就下完了,粮食一下完,两盘磨扇就会干研,磨牙就会磨平,这盘磨马上就不管用了。还有,还得不停地罗面,添磨,一会儿都不能闲。
肖林这一招还真是绝!
白妮儿急也没用。外边,笛声一阵阵直往磨坊里钻。从声音听来,秋生已经急得不轻。
蹄声“得得”,白妮儿的心也阵阵发急。那时也没有手机,不知道她当时想没想到造手机这个主意。想到了,说不定如今比盖茨还牛!这可不是吹,啥事不是叫逼出来的?
你别说,还真叫白妮儿急出来了法儿。你看他抓掉头上的布巾,瞅瞅也无别人,“腾腾腾”跑出家门,站到西山墙外,照着槐树沟方向摇了几摇。也不管秋生看见没有,就急忙回到磨坊。他前脚刚进到磨坊,肖王氏后脚就跟了进来,追问他出去弄啥了。
肖林办事滴水不漏又见一斑。
好不容易把妈推到窑里,又回到磨坊,白妮儿赶紧蹬大箩罗面。
一般人家都是把磨碎的面放在箩里,又把箩放在簸箩里放着的罗面架上来回拉动,面就会落在簸箩里。这种方法的最大毛病是把面荡的到处都是,扬跑了很多,还都是最细的面,很可惜。肖林家的箩做了很大的改进。他把长方框形的大木箩,吊在一个砖砌的密封舱里,箩的一头,连接着紧挨舱外的一个活动的脚蹬架。人坐在架上,蹬动脚蹬,大箩就“噔嗒噔嗒”来回晃动,罗出面来。这种装置有效地杜绝了面粉的大量丢失,提高了工作效率,降低了劳动强度。不知道是他首创不是,反正众人纷纷称赞,并争相仿照。
肖林得意,白妮儿脸上也有光。当大箩蹬顺当了,那“噔嗒噔嗒”的有节奏的响声,拨动了白妮儿心中那根音乐的弦。这时候,白妮儿的心也跳荡起来。他张张嘴,似乎要高歌一曲。
一只大灰老鼠探头探脑的跑到大梁中间,那里有一根细绳,平时是栓调节棍的,正好垂下来。它沿绳跳到磨上边,慌忙噙一大口粮食,跳下磨台就跑,等一会儿它又跳下来,再偷一口。白妮儿拿它没法,干脆拽掉绳子。老鼠没办法,贼头贼脑地在梁上打主意。
灯台离墙角不远,上边放着香油灯盏。今早套磨早,磨坊里漆黑一片,白妮儿把自己屋里的灯端了过来,等房里稍稍能看见人影,就吹灭了。香油的香气直往老鼠鼻子里钻,它当然不会失去这个机会。这老鼠成了精,它沿着墙角下来,头朝上,横挪了几步,就跳到了灯台上,美美的享受着美食。
白妮儿偶一抬头,见老鼠已经把灯油喝完,还在津津有味的舌忝油灯边,不由大怒,操起手边的笤帚直搥过去。老鼠匆忙间,竟然从高高的灯台上不顾一切地跳到地上。不知道是摔断了骨头还是拧断了筋,恐怖地翻了几个滚儿,唧唧惨叫着钻进墙洞,逃命去了。
可恨又可悲的东西。不知怎么,白妮儿心中突然泛起了一点儿酸酸的感觉。是同情?是悲哀?还是同病相怜?她说不清。但爹对自己的态度,自己是历历在目的。喉咙里有点梗,她不由得低低的哼唱起来:“毛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心里一急往下跳,摔得腿断脖子歪。”唱着唱着,她竟然涌出了眼泪。
“你,你怎么了?”秋生急匆匆赶到,站在眼前,惊异地问。
透过眼泪,白妮儿看到了他。她心中突然又涌出了一种委屈,不由的隔着脚蹬趴在秋生的肩上,留下了一种莫名的眼泪。
“你,你怎么了?”秋生再问。
谁知不问还好,越问白妮儿越伤心,竟然低声的抽泣起来。
不难理解。白妮儿从小到大,富里生,富里长,二老对她百般呵护,莫说打了,一句难听的话、一只指头都没有动过她。她哪里受过什么委屈?泪窝儿浅是自然的。
“你快说嘛!”秋生的眼窝儿也红起来,哽咽着催问。
“人家看见你高兴》”白妮儿突然转哭为笑,安慰起秋生来。
白妮儿人聪明,又孝淳,第一次对秋生说违心的话。不这样说又怎样说?能说爹怎么怎么吗?能说自己受了什么委屈吗?
“我就是想叫你来,叫你知道我为啥不能去见你。”白妮儿低声解释。
秋生不相信。他是学校的优等生,是一个何等聪明的年轻人。他不是一个纨绔子弟,更不是一个喜欢拈花惹草、玩弄女性的人。他看出了事情再向什么方向发展,也看出了白妮儿的全部痛苦。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两人同陷爱河,在充分享受到甜蜜的同时,也品味着相同的苦涩。只是白妮儿有自己的难处,不愿多说,他也不想强求。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自己忠诚别人,别人也会尊重自己的。
磨坊里,除了眼睛被暗眼蒙着的缎子黑外,再无第三者。白妮看着自己倾心相爱的秋生,一时竟默默无语。秋生也突然觉得,怎么突然读不懂白妮儿了呢?她在想什么?
四目相对,望不穿秋水。
一种恐惧突然袭向白妮儿心头,她急催秋生:“快,你快走,我爹,他要回来了。”
“回来好,我正好拜见未来的岳父。”秋生不走。
“哎呀,你快走吧,还不到时候。”白妮儿明白,他俩之间还有一段路程要走,那是需要时间的。春天不到,坚冰是划不了的。她使劲推他,并说:“你快走,今黑儿我还等你。”
“你家大门声音好大”。
“我,想法儿。” 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