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是一个普通的祭奠死人的仪式。
现场沉闷而肃杀的气氛让人心头像压了一块巨石。
可因为祭奠的人,其身份的特殊性,让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各异。
祭奠的正是“无欢剑”楚天,这种场合本是生者对死者的追思和哀悼。
可让人不解的是有人摇头叹息,有人脸上却写着百分百的不屑;有人掩面长泣,有人却在下面暗自窃笑。
除了秦京,楚风实在看不出现场有几个是父亲真正的朋友。面对朋友的不幸,没有人能笑得出来,除了落井下石的小人。
他认识其中的两个人,一个是苗疆“五禽”寨的“百毒圣手”孟展元,另一个是铁钩堂堂主李年。
从这些人他能对其他人的身份猜个**不离十。
七寨八堂的人来得差不多了,而下午他在铁匠铺看见的那几个在大街上蹦跳而行的七个人妖僵尸,不用猜那应该就是“漠河七煞”。
四面八方的武林异类,百足之虫今天均悉数登场,不知道这曾经平静的小镇又要掀起什么恶风浊浪。
“笑如来”秦京的脸埋得很深,虽然没有人能看出他此时脸上的表情。可肩膀的抽搐,还是让人能感觉得出他正陷入老友家破人亡的巨大哀伤之中。
秦京的双手颤巍巍地捧着一把玄铁长剑。
一柄让楚风看上去十分眼熟的剑,形似“无欢剑”,却绝对不是无欢剑,无欢剑和他的主人一起失踪。
这是江湖中尽人皆知的事。
“天兄,你安息吧,我一定会向醉嫣然讨个说法,一定会找到风儿重整‘江南剑庄’。”
秦京呼吸沉重,说话声音低沉嘶哑,可说出的每句话感觉有千钧沉,这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耳膜震荡。
于是有人在下面七嘴八舌地议论开,像一锅煮沸的水咕嘟嘟冒泡。
“原来是‘醉杀堂’灭了‘江南剑庄’,醉嫣然这个老女人真狠啊,对待自己的老情人都这么狠辣。”
“多情人终究为情所伤,杀楚天的不是人,是情。”
“楚天真是没有白交秦京这个朋友。”
“听说楚天的儿子还没死。”
“没死还不跟死了一样,就是那个十三岁输了半个剑庄的败家子,成不了大气候。”
“楚天死了,他欠下的血帐今天看来只有找秦京算了。”
凉秋已晚,暗夜更深。
长街上只有“客来悦”的门上悬着的三盏连珠灯兀自亮着,让原本阴森可怖的小镇又增添了几分诡异。
一阵秋风卷起街道两旁飘落在地的黄叶。
风扭着妖娆的身姿呼啸着扑灭了案台上的一盏长明灯。
每个人的心头不禁一缩,寒意不自觉从脚底板上窜至天灵盖。
世人岂非也都正如这明明灭灭的灯火一般,又有谁能预知自己无常的命运。也许在一阵风里就结束了自己生前所有显赫的光亮。
所以人们又何必为未知的命运伤怀叹息?感叹只会陡增烦恼。
长街的一端,是小桥,通向剑庄的“洗剑池。
长街的另一端,也是小桥,通向剑庄的“试剑阁”。
这个小镇与剑庄呈犄角互补之势,从其显赫的地理位置也可看出“江南剑庄”昔日的荣光。
“客来悦”门前三盏高挑的连珠灯,此时仿佛就是夜行者的指路明灯。
有指路的灯就有找路的人,找路的人往往都有路可走,真正走投无路的人是不值得可怜的,是他自己锁住了脚步,断了路。
乌天连着无边的黑暗,黑暗连着乌天。天色合一,快乐的人在天涯。
少年人阿布仿佛是从天边来的。手里愉快地旋转着一尺长的短刀,迅即如闪电。刀锋过处,落叶碎得如女人的缕缕青丝。
漆黑的夜,苍白的手,如电的短刀!
他沿着长街,慢慢地从黑暗中走过来,像一条浮上水面的鱼。
游到有灯光的地方,然后鱼就笑了。
你不是鱼,怎么会知道鱼的快乐。
他的笑,就像这满天暗夜中突然出现的一线阳光。
他昂起头,挺起胸,大步走过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大门。
于是他就看见了楚风。
楚风和他的破衣服!破衣服也掩不住的神采。
苍白的脸,漆黑的眸子。很特别的样子。和他一样。
特别的人看见特别的人就算不上什么特别的事了。
阿布的目光中又露出自由如风的笑意,这笑意仿佛是对自己眼前看到的一切觉得很满意。
他大步走过来,走到楚风对面,坐下,含笑,对视,无语。
楚风的杯子和酒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口菜,一口酒,喝得很慢,像谁在酒中下了慢性的毒药,不饮又不行。
虽然慢饮,可他却没有停下来看面前的阿布一眼。继续埋头饮鸩止渴。
阿布看着他,也不问话,自顾自地拿过他的酒壶,一口菜,一口酒。
阿布喝得很快,虽然快,可春风荡漾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楚风那张漠然的脸。
“这些人在干什么,好像有人死了。这些老家伙看上去不像是很伤心,倒像是在偷着乐。”
楚风既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停止饮那一杯杯痛苦的酒。
酒喝得痛快,心里就藏着莫大的痛苦。
直到他摇晃酒壶发现里面的酒都进了阿布的肚子里,才放下筷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阿布,目光如炬。
阿布的微笑就像是廉价的施舍,没有丝毫含蓄的意思。那始终洋溢的笑脸仿佛给这略显阴郁沉闷的空间开了个透亮的天窗。
有人伸长脖子想借此长舒一口。
楚风苍白的脸上却连一丝笑容都没有,一个人的酒两个人分着喝总是让人不太尽兴。
他嘴对着酒壶的嘴,一滴,又一滴,难舍难分,直到确认酒壶里滴酒未存。
他才冷冷道:“你喝光了我的酒。”
阿布笑道:“你不是在喝毒药吗,小弟只是代劳而已。”
楚风道:“我们好像不熟,你为什么喝光我的酒?”
他说话很慢,仿佛每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的,因为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他就一定完全负责。
这已经不像昔年那个“天香楼”上狂赌烂输的小赌徒,而是另一个死灰复燃的楚天。用后人专业术语说,这是遗传基因在作祟。
他说话的语速磕磕绊绊,好像很久没有说人话了,初学乍练。
人一旦有了责任感,就开始变得谨慎。
谨慎会让一个可爱的的人变得不可爱,而是可怕。
阿布道:“为什么喝你的酒?因为我觉得你很顺眼。”
他收敛起笑容接着叹了口气,继续道:“这是“江南剑庄”,除了剑庄的人之外,我阿布简直连一个顺眼的人都没有看到。”
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