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文叙对大殿很熟悉,谁也不会想到,他选准了一个“九五至尊”的地方。他趁人不注意,一下子钻进佛龛之下,偷偷隐藏起来。
他蹲缩在佛龛之下,距离太近了,也就隔两三步,近到能听到梁储的呼吸。观察角度很独特,透过金黄色幕帘,小伦目不转睛地盯着梁储,果然仪表非凡,心中更加钦敬。史书记载,梁储“生有异质,丰仪秀伟,音如洪钟。”小伦再看随行从僚,大多相貌平庸。但阿叙从未见如此多的官员,一个个峨冠莽袍,服饰华丽,道貌岸然,却仆伏在地,叩头如捣蒜。这和他平日里看到的飞扬跋扈的官员神态大相径庭。惯常高高在上的官员,此刻也如此敬畏神灵,他感到好奇、好笑,甚至怀疑他们在装模作样。他看得专注忘我,一不留神“哈哈”笑了两声。
梁学士正在全神贯注拜佛还愿,被这发自佛龛之下的奇怪笑声吓了一跳,惊问:“何人在佛龛之下?”
“有刺客!”有人惊呼。
“快,快抓刺客呀!”负责的“安保”官员大喊,大殿里顿时一片骚动。
说时迟,那时快,有卫士飞身冲到佛龛前,以刀撩开台幔,从里面揪出一位布衣少年,这人正是小伦。卫士连揪带拉把小伦“押”到梁储面前。负责寺院安全的武僧队长宗弘见状大惊,自感自己安全检查有失,不敢再吭声,也暗暗为小伦捏一把汗。
小伦被别了“烧鸡”,翻卷着胳膊,脑袋被按得快碰到地面,这个姿势难受啊!他哇哇喊叫:“哎呀!痛死了,放开我!”
方丈一见是自己的爱徒,也吃了一惊,忙上前向梁储请罪:“此乃老衲小徒,生性顽皮,怪老衲管教不严,惊扰了大人,还望大人看在老衲薄面上,从轻发落。”说罢,躬身施以大礼。
“原来如此!”梁学士一边还礼一边说,转身摆手示意卫士放了小伦。然后,梁储慢慢俯子,仔细打量这个不期而遇的少年。梁储见这少年,虽布衣芒鞋,但目光炯炯,长相非凡;感觉此子绝非寻常之辈,不可等闲视之。
以这样独特的形式见到当朝大人物,小伦并无惊慌之色,扑闪着一对机灵的大眼睛,直呼其名问:“您就是梁储大人?”梁储继续审视着眼前的少年:“是我,你是谁?怎地如此……”
小伦朗声答道:“晚辈姓伦名文叙,字伯畴,法名迂冈,是千慧师傅弟子,现在南海学宫读书。适才见大人进殿朝拜,躲闪不及,急藏于佛龛之下,不料弄出声响,惊扰了大人,请大人恕罪!”小伦口齿伶俐,字字嘎嘣脆,说罢深深叩拜。
梁储见小伦少年老成,忍俊不禁,想,若善加栽培,日后必成大器。若真如此,故乡又添一人才矣!想到此,顿发伯乐情怀,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但还是责备说:“适才本官与众人正在虔诚礼佛,不料被你所扰。念你年少鲁莽,本官恕你无罪。然你既是佛门弟子,怎地如蝇营狗苟般钻到佛龛之下,此非君子之所为啊!”
小伦从容地说:“大人教训得极是,您乃我南海大贤,师傅常以您发奋事迹励志晚辈,晚辈景仰大人久矣,今日藏于佛龛之下,只为一睹大人容颜耳!”
梁储是读书科举“过来人”,三句话不离本行:“原来如此!你既然是千慧师傅高足,又是南海学宫的学生,自然读书甚丰喽!”
小伦谦谦地说:“晚辈在大人面前不敢妄言读书!”
梁储鼓励:“不妨不妨,读书不分先后,学问不在长幼。说说看!”
小伦说:“晚辈不才,《论语》、《孟子》、《大学》、《中庸》、《易》、《诗》、《书》、《礼》、《春秋》等均有涉猎。”
梁储感兴趣地:“嚯,四书五经,小小年纪,读书不少嘛,几乎囊括了所有教科书!”
“只恨读得太少!”小伦不满足地说。
“看来你也是个书虫啊!不过,一个人即使学富五车,总有读不到的。你为什么要这么用功读书?”梁储问。
“如圣人言,穷则自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好小子,有胸襟,不愧是千慧师傅门下!既然话说到这里,本官倒想考你一考,若答得好,本官恕你无罪;如若答不好嘛,仍治你个冲撞之罪!”梁储欲擒故纵。
“晚辈听命!”小伦依然自信。
梁储问:“我先问你,可通读过《唐诗三百首》?”
小伦答:“不仅通读过,而且可以通背。”
“哦,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能溜。既如此,你可对得诗联?”
“这是晚辈所长。”
“那正好,这里我出一个上联,你对下联如何?”
“遵命,请大人出联。”
梁学士站起身,环视宝刹,起句:“参悟善聚百年德。”
小伦随口答道:“慈悲能解万人心。”
众人皆叹,梁储不禁称赞:“对得好!但还不算是佳对,我再出一上联,看你能否答得出?”
小伦谦逊地说:“谢大人鼓励,晚辈不才,唯对诗词格外独衷,大人可继续赐教……”
梁储兴趣被点燃:“好!现在我要连续出联,要求你不仅要答得好,还要答得快,每条若都答对成功,重重有赏!”看到梁储这么有兴致,众人皆鼓起掌来。
梁儲环视大殿,一抬头望见佛殿正中端坐的观音、文殊、普贤三座佛像,即出一联:“三尊古佛,坐鳌坐象坐莲花。”
小伦不假思索:“一介寒儒,吟龙吟凤吟丹桂。”
梁储继续快速出句:“杏坛七十二贤,贤贤希圣。”
小伦紧接着回答:“佛界五百八仙,仙仙神勇。”
梁储欣喜地赞道:“好句,后生可畏也!我南海故里有你这样的少年才俊,乃上苍恩赐。现国家百废待兴,正需人才,为嘉后学,本官特赏银五十两。”话音刚落,伺从总管从人群走出,将五十两银子递与小伦。
全场一片惊羡目光。
小伦手托银子跪谢:“感谢大人厚奖,晚辈永志不忘!然晚辈无功怎能受禄?蒙师傅不弃,收我为徒,辛勤启蒙,化我愚痴,若赏,应赏与我师。”小伦遂将银托过头顶。
千慧师傅与梁储大学士相视而笑,频频点头。梁储笑道:“阿叙不必推辞,师傅那里我另有答谢,我赏你银两,对你学资并无大助,仅资鼓励,希你辛勤攻读,待他日考取功名,为国效力!”
小伦再谢道:“多谢大人,学生当发奋读书,不负大人恩顾和教诲。”梁储躬身搀扶起小伦,谦和地说:“你是读书人,不要大人大人的叫,多别扭啊,就叫我梁老师吧!”
小伦马上脆生生地叫了声“梁老师”,梁储高兴地答应并说:“好,今后就这么叫!”
谈话气氛很轻松了,“梁老师”介绍说,不久前我到吴越之地出差,发现那里少年才俊不少,有几个已收为门生。其中有余姚王华状元的儿子王守仁、鄞县身残志气坚的少年丰熙、吴县号称‘江南四才子’的唐寅、祝允明、文征明、徐贞卿等。这几位少年虽出身各异,但个个冰雪聪明,勤奋好学,都是好苗子,将来前途都不可限量啊!特别是那个王守仁,求知欲特别强烈,从小想当个大圣贤,想揭开宇宙的谜底,其志非同小可。他有首诗为证: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梁储勉励道,你要以吴越少年为榜样,虚心学习人家的长处,争取做个有大志气的少年!
接着又提醒说:“光有大志气还不行,切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要谦虚谨慎,取人之长,补己之短。需要强调的是,不仅吴越之地有不少人才,我岭南之地也有超凡月兑俗的大才。远的不说,我的老师白沙先生就是当世之大儒,德高望重。你如有机会听他老人家教诲那是你的造化。他身边还有一位不得不提的少年,论起来是我的小师弟,和你年龄差不多,叫湛若水,增城人,他侍师如父,孝学兼备,品行极佳,将来绝不会在你之下。”
他耐心勉励小伦不能放松自己,不仅要以吴越少年为榜样,也要虚心学习岭南好少年的长处,争取将来和他们比一比!
梁储又和千慧谈了一会儿人才观。梁储感慨地说,培养人才,教育是根本。根据我去各地考察情况看,岭南教育水平不及中原地区,文化普及任重道远。不学文化,都是文盲或者半文盲,怎能成为人才?铁杵能磨成针,但木杵只能磨成牙签,材料不对,再努力也没用。所以,要多培养像阿叙这样的好苗子,发现一个,培养一个!千慧微笑。
小伦意外会见了自己的偶像梁储,并且得了一笔钱,非常兴奋。次日,上街买了点心,先谢了师傅,又沽了一大壶酒,兴冲冲地跑到南海农村老家中:“爹地、妈咪!酒钱有喽!”
何阿姨诧异地问:“儿子什么事,刚回来就大声喊叫?”
小伦拿出五十两银子,重重放在伦大叔、何阿姨面前,把他们吓了一大跳!小伦遂将西禅寺邂逅梁储之事讲与父母亲听,伦大叔、何阿姨正为儿子的学费发愁,听清楚后既惊讶而又兴奋,遂请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在家中喝酒,乡亲们听说当朝梁大学士褒奖了阿叙,纷纷前来祝贺,何阿姨高兴得合不拢嘴,忙着招呼大家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