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云拄芒杖,从江州庐陵郡往西,过安成郡,到萍乡。至此,已是江州与湘州的交界处。而后,他进入醴陵,继续往西北行走。
站在修仙界的最底层,法力低微,是不可能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即便是真仙,也还要依托坐骑,或节省法力,或彰显威严,或遮掩遁速的不足,何况这里还是比灵界低了一级的人间界。
向天云进入醴陵后,便换了一枚玉简。当日郑潜的储物袋中共有四枚玉简、一个玉佩。那玉佩正面歪歪扭扭刻有一“廪”字,反面画有一只老虎,皮毛白色,威风凛凛,却不知何意。四枚玉简就极其实用,分别是江州、湘州、荆州和郢州的地图。显然是郑潜从蜀地而来,为了在伏龙山行事方便收购。
这是极为不易的事情,要知道南朝自刘宋开始,为了防止荆州对下游都城建康的威逼,不断出台措施钳制荆州的实力。
先是一分为四,把两晋时期强大无比的荆州分解为荆州、湘州、郢州和雍州四州;再又出台宗王驻荆制,非皇族王爷基本上没有机会担任荆州刺史,避免以前王敦、陶侃、庾亮、恒温等一旦驻荆,便要对皇权起心动念的弊端。
但荆州从“半天下”的地位被肢解后,四州的所属郡县便不停地变化。比如湘州,在宋齐梁三朝,一旦和北魏开战,它便隶属于荆州;战事稍微平息,它又独立了。到此时萧衍的梁朝,湘州州中有郡,郡中设郡,乃至县中设郡,朝夕更改,令人目不暇接。
向天云白天慢慢步行,和普通人的多次接触,使他明白为何父亲当年去不了襄阳,便来到了南昌。这是东晋后期北方流民绝大多数人的选择,所谓“自江陵至于建康,三千余里,流人万计,布在江州”。江州,上接荆州,下连扬州,是汉人流民的汇聚地。真的直接去扬州,那是士族门阀的地盘,他们多半会沦为附庸。
到了晚上,他则双眼放光,背后凝出淡淡虚影,如雁过碧潭,飞行于沟壑与树枝之巅,节省了大量的时间。累了,便抢个夜枭的地盘,在树上休息几个时辰。
这一天,向天云在醴陵看完一个陶瓷大作坊,心中嘀咕着,“胖子韩玺说是到湘州当老板,或许是想到这里来偷师也说不定”,慢慢往临湘(长沙)走去。长沙郡这时只包括四个县,临湘、浏阳、醴陵和建宁。
没过多久,天色已晚,向天云路过一座大山,正飞上一颗大树休息,便听得“噗”的一声,熟悉的弓弦声从树下响起。向天云双眼一眯,瞳孔闪出暗褐色的光,伸手一抓,便抓住了来箭,“咦,这箭上涂的血怎么闻着这么熟?”
他跳下大树,脚刚落地,那里一个人影“哇啦”一声怪叫,撒腿便跑。向天云此时夜视如昼,展翅有影,长笑一声,“兄弟,莫跑,我又不是妖怪!”
这是一个手执桑木弓的年轻男子,个头高大,一身白衫裤,听到他说话,跑出了几丈,这才惊疑地停下,然后便“叽里呱啦”地一阵冲着向天云一阵说话。
向天云双眼微闪,“炼精易形法”运转,然后用同样的语言道:“兄弟,我是过路的道士,你怎么半夜还在打猎?”
那白衣汉子看到向天云居然会说他们的话,大喜到:“我们就住在这附近,你怎么像只鸿鹄一样飞到树上?”
向天云奇异道:“你还知道鸿鹄?难怪我闻着你箭上的血有鸿鹄的味道。你们住在山上,难道是蛮人?”
白衣汉猛点头,然后把头抬得老高:“汉人叫我们莫徭蛮。至于鸿鹄,我们箭上就是涂的这个,寨子里还多着呢。”
向天云此时一路云游,早已习惯与各色人等打交道,何况这等还有鸿鹄血的少数民族,于是笑道:“蛮族太多,我倒是孤陋寡闻了。兄弟愿否带我去家中借宿一晚?”
白衣汉略一沉吟,道:“走,很少有你这种会说盘语的汉人了。”
都是年轻人,又能说同一种语言,两人很快就交换姓名,向天云在这个叫盘喜的汉子带领下,大步往山上走去。在山腰,向天云看到了不少红薯、芋头和豆子。
看到盘喜带着生人回来,寨子里呼啦围上来好几个后生,听向天云说着半生不熟的盘语,都啧啧称奇。
看来这里的确外人很少来,不一会,几个年龄大些的莫徭蛮也来了。盘喜干脆在寨子空地上生起了火,拿出野鸡、红薯等烧烤。向天云毕竟是持戒的道士,更有辟谷丹在身,拗不过莫徭蛮人的热情,随便尝了一点,却是猛问莫徭蛮的来历。
边吃边聊,向天云这才知道,这莫徭蛮号称“其先祖有功,常免徭役,故以为名”。
向天云想了想,问道:“你们是否以狗为神?祭祀盘瓢?”老人都说是。向天云哈哈大笑,“你们的确是功臣之后,甚至有汉人血脉呢。”
一众莫徭蛮大惊,纷纷道,“我们吃尽一山过一山,汉人莫想管我们,怎么还和汉人沾上边了?”
向天云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好说,好说,你们谁家还有鸿鹄血,我拿东西和你们换,还讲这道理给你们听。”
几个年轻莫徭蛮也大笑:“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我等过的就是‘箭头余鹄血,鞍傍见雉翘’的日子,这里有回雁峰,多的是那些南归大雁的血,就是不知你有什么东西和我等换?”
向天云皱眉道:“你们最想换什么?”
有老者笑道:“他们想娶婆娘,就要铁钻钴做聘礼。”
向天云这才明白,微微笑道:“铁钻钴没有,但汉人的铁器倒是有两件,锯子、锤子我带在身上,谁的血多就换了!”手一伸,魔法般变出一把锯子、一把锤子,正是他制作柘木弓时所用。
年轻的莫徭蛮纷纷回屋拿来鸿鹄血,向天云自然是换了最多的两大盆雁血。然后,他端起盆子,仰头便喝,“咕隆”、“咕隆”,两大盆顷刻间喝光了,惊倒了一帮蛮族汉子。
向天云也不解释。其实这种饮血法古已有之,比如周穆王姬满,“周穆之观西极也,濯马潼,饮鹄血”。当然,招待周穆王的肯定是白天鹅之血了。
向天云饮罢,笑道:“当年汉人有位老祖名叫高辛氏,也叫帝喾,他和犬戎部落打仗。这犬戎部落里面有一位吴族高手,人称吴将军。吴将军能征善战,帝喾拿他没有办法,就说,谁能砍下吴将军的人头,就将自己两位美丽的公主嫁他为妻。
诏令下达后,无人应征,这时,高辛氏身边养的一条狗却走了出来,他就是盘瓢,你们的老祖。大概犬戎以狗为图腾,视狗为神,不敢打杀,那位百战百胜的吴大将军,便被盘瓢咬下了颈上人头。后来高辛氏的两位美貌公主,果然下嫁这条有功的狗,传说还繁衍下众多的子孙。”
向天云模模雁血喝得太多而发红的圆脸,“如此,你们的老祖自然是有功,而既然娶了帝喾的公主,后代便自然流着汉人的血,对不对?”
莫徭蛮年轻人疯狂鼓掌,而老者多是留下热泪,虽说祖先有功,号称莫徭,其实远避山林,何尝不正是被汉人逼着缴纳“徭税”所致。
向天云缓缓道:“黄帝之后,颛顼接位。颛顼便是帝喾的伯父。后来颛顼过世,帝喾接位。我的老家便在帝喾的都城,河南商丘。我想,你们不应该住在山里,如果哪天汉人大官来找你们,你们应该走出去,因为这天下本就有你们一份。”
此时,这欢闹甚至引出了几位极为衣着斑斓的女子,那两位换得铁器的蛮汉,是否一举建功,向天云却是不知道了,因为他忙着听这些蛮族老者讲述更多的蛮族故事。
其中一位老者缓缓道:“向道长,你说的很对,但如今之世,人心叵测,恐怕时机不到啊。”
向天云道:“老人家莫非吃过大亏么?”
老者摇头:“一百多年前,我们还在荆襄,吃过太多亏了。后来来到湘州,那一年又碰上王敦作乱。当时湘州刺史是司马承,据说还是晋室的谯王。当时他想进军巴陵去反对王敦,湘人大多支持,独湘东太守郑澹,他是王敦的姐夫,不答应。司马承派人征讨,杀了郑澹。
可是那次王敦却成功了,从荆州直下扬州,控制了朝政。他回到武昌后,便派人攻打长沙。打了一百多天啊,血流成河,终于破城。后来押送司马承去武昌,据说还在半路上,王敦派荆州刺史王廙就把他杀了……”
向天云默然,久闻东晋内耗严重,但蛮族眼见,更为生动,如何让他们对汉人生出亲近之心。即便是那位半路杀人的王廙,还是当年的书、画第一,是其侄子王羲之的启蒙老师,还是文学家、音乐家,没想到还能持刀。
第二天,向天云告别莫徭蛮人,继续上路。又五天左右,向天云终于从南门进了长沙城。此时,街道上的人多了起来,向天云在最为繁华的南门口一带东张西望。
长沙城历经汉晋几代,虽然还极为粗糙,也算初具规模,加之这里的人似乎都爱热闹,向天云挤在人流中倒也乐呵。
他学了“炼精易形法”,其中洪崖先生自创的神识部分,是修仙者练习,能沟通各类生灵,对于俗世的语言自然片刻即能学得大概。湘语虽有别于赣语,但五溪蛮语都难不倒向天云,何况湘语与沅水等同属一系。
他听到路人说湘州刺史夏侯详已经七十岁,正琢磨着要不要找这老儿去探讨一下长生之道,又听说此处距离长沙城最高点不远,要不要浏览一番?忽然,他目光一转,一股修仙者才能察觉的异样气息在三十丈外忽然出现。
他霍然转身,远处,一个年轻的女子,大约十七八岁,朱衣白马而来,妩媚之姿容,实难形容。在她的身后紧跟着几个形销骨立的男子,但女子马速并不慢,他们被越拉越远,却毫无放弃之意。在她的身前,神奇的是白马所过之处,竟未踏倒一人,且闹市多人对她还视若无睹一般。
向天云刹那间似乎被电流击中,浑身一颤。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就仿佛以前第一次看见鲜花盛开,第一次沐浴小雪初晴。朱衣女子似乎也从万千人流中看到了他,但仅是淡淡一扫,即御马往北门而去。
向天云在一扫中,似乎便接到了邀请,他怅然若失,然后芒杖一点,惊鸿一般跟随而去。这白马似乎眼见有人追了上来,又四蹄轻扬,绝尘飞奔。
向天云也不知自己身后还跟了多少人,但他无疑是跑得最快的一个。十里,百里,在不知不觉间已在身后远去。长沙郡再北去便是巴陵郡,如果按地界划分,已经进入了郢州地面。但朱衣女子再未回头,白马更是从未减速,向天云也是紧跟着不放。
渐渐的,又是百里过去,向天云已经成了唯一的追随者。再过百里,那女子终于停了下来,嫣然一笑:“道士,你为什么跟这我不放?难道想杀了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