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状元喜见旧友
第二章·
烟雨楼里的高雅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吴承恩的心在倍受着煎熬:有一个人他不知道是去见好还是不去见好?世事若浮云,人情淡如水。去见,倘若对方不理自己,自己岂不是自讨没趣!不去见,倘若对方不是那种世俗之人,自己岂不是成了狗眼看人低的小人!这个人就是混流所说的上上届状元,即嘉靖二十三年状元沈坤。
沈坤,字伯生,跟吴承恩是邻居,朋友。吴承恩自幼身体强壮,而沈坤比较瘦弱,所以,吴承恩总是像大哥哥一样带着沈坤,两人一起戏水,一起藏猫,一起上学,一起考取秀才。成年后两人各自成家,吴承恩生了个儿子,沈坤生了个女儿。为了齐驾并进,两人就约为儿女亲家。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吴承恩自中了秀才后便屡试不第,而沈坤则一路顺风,先中举人,又于嘉靖二十三年(1544)以状元及进士第。更不幸的是吴承恩的儿子未成年便夭亡,两家姻亲也没结成,加上通信不便,两人失去联系多年。如今时过境迁,两人中间已经形成了一条鸿沟,它还能逾越么?
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吴承恩还是决定去找沈坤:宁让他无礼,自己不能无义!
经过多方打听,吴承恩弄清了沈坤的官职和住址,便硬着头皮来到了沈坤的府邸。家人进去通报,良久没有信讯。就在吴承恩十分气馁,自怨自艾不该来的时候,就见从里面一路小跑出来一个人,远远的就叫道:“汝忠兄,汝忠兄,真的是你吗!”沈坤比吴承恩小一岁,方面大耳,气度不凡,时任翰林院编修。
吴承恩见沈坤如此非凡的热情,一时悲喜交加,他上前紧紧拉着沈坤的手,热泪盈眶:“伯生兄,多年不见,你和嫂夫人都还好吧?”
沈坤的激动之情一点也不亚于吴承恩,他一声连一声地道:“好,好,我们都好。你是何时到的京城?”
吴承恩道:“到京城已有一个星期了。”
沈坤惊讶道:“到京城一个星期了,为何今日才来相见?”吴承恩哑口无言,他怎么好意思说出自己纠结的心情呢!沈坤并没理会吴承恩的神色,他热情道:“快请,快家里请!”
吴承恩随沈坤进府坐下,欢喜之情,难以言表。话不过三句,沈坤问:“你大概还不知道李春芳的情况吧?他现在是翰林学士,皇上身边的红人呢!他要知道你到京城来了,肯定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便跑来见你。”
李春芳就是混流所说的上一届状元,即嘉靖二十六年(1547)状元。他比吴承恩小七岁,江苏淮安兴化县人。当年李春芳还是秀才时,在淮安开馆授徒,吴承恩虽是秀才,却是淮安名士,因而李春芳与吴承恩结交,过往甚密。但过往再密,也比不得吴承恩跟沈坤的交情。何况李春芳以状元及进士第后,两人再无交往,吴承恩到京城后,也没想过要去见李春芳——吴承恩的自尊心太强了,他怕受到冷遇。此时,吴承恩听沈坤提起李春芳,便道:“子实兄的情况我一无所知,也没想过要去打扰他。”
沈坤笑道:“汝忠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健康的心理在作怪?李春芳可不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
吴承恩笑道:“什么不健康心理!我乃无所事事之人,总不能也把你们当作无所事事之人,动不动就跑去叨扰吧!”
沈坤笑了笑,未再作答。他差人持帖去请李春芳。果然,李春芳一听吴承恩来了,乐得像孩子一样,跟着沈家的差人就往沈家跑。人还未进门,就大声吆喝开了:“汝忠兄!汝忠兄何在?”
吴承恩赶紧起身相迎:“子实兄,别来无恙?”
李克芳嘻道:“虚情假意,虚情假意也!”言讫,几人就哈哈大笑起来。
李春芳(1511—1584),字子实,史称“青词宰相”。什么是“青词”?青词又称绿章,是道教举行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无实在内容。如:岐山丹凤双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又如:天上行流云,嘉靖最贤能。一二三四五,万众手牵手。河清湖水蓝,大明万代传。一句话,“青词宰相”就是马屁宰相。李春芳在嘉靖朝共有六次升迁,没有一次是吏部考核政绩,按程序正常提升的,而是嘉靖皇帝根据自己的喜好,直接传旨升迁的。由此可见李春芳的马屁功夫。常言道:没有背后不说人的人。但李春芳就能做到背后不说人,要么就说人的好,要么打死不开口。因此,在官场斗争异常激烈的封建王朝,他居然没树政敌。另外,此人极为圆滑,凡事不愿担当,无论在任何职位,他都不弄权。所以,他成了嘉靖、隆庆两王朝中屈指可数的得到了善终的宰相之一。
当下,吴承恩见朋友们对自己热情如故,纠结的心不再纠结。他低估了自己在朋友中的影响,错把朋友们看成了是那种世俗的小人,他为自己的鸡肠鼠肚而感到惭愧,所以,他主动频频举杯,三人交杯换盏,酣畅淋漓。沈坤是翰林院编修,有职无权,吴承恩进城候选,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不上忙。李春芳目前虽然也仅仅只是个翰林学士,但他是皇帝身边的吹鼓手,天天围在皇帝的身边转,有机会说话。所以,沈坤便对李春芳道:“子实兄,汝忠兄此次进京候选,还望你得便在皇上面前进一言,早日玉成其事。”
李春芳忙道:“此话休提,皇上早有明旨,任何人不得在他面前为犯人求情或为亲朋跑官,否则,必遭大责。这一点,还望伯生兄和汝忠兄谅解。”
沈坤正要说话,吴承恩却拦在他前面,道:“二位仁兄,我今日登门造访,实无跑官之意,还请二位仁兄休提此事,以免坏了大家的酒兴。”
李春芳道:“你的事就是我和伯生兄的事,话不说开,反让大家闷在心里不快。”
吴承恩道:“天地为证,我吴承恩决无跑官之心,你二位若再提此事,便是对我的伤害。”
沈坤便道:“好,不说,今晚只管喝酒便是。”是晚,三人果然尽醉方休。
新陈代谢是物质世界的运动规律。中华乃泱泱大国,基层官员何止千万!天天有求官的,也天天有去位的。承天府的贡生尤广义仅仅比吴承恩先到十天,前后不足一月,他便得了实缺,官给路资准备离京赴任。补缺如此之快,这在贡生中极为少见,因而,官驿里的贡生们便议论纷纷。张三说:听说他的表兄是个千户,真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呀!李四说:千户算不得什么,只怕是成斗的银子在作怪!王五说:谁说不是,这尤广义一来,我就觉得不对劲。此人骄狂,一点也不知道尊重别人,完全是一副纨绔子弟的嘴脸。
大家七嘴八舌,话就传到了尤广义的耳朵里。尤广义大怒,他站到庭院中间,高声叫骂道:狗眼看人低的畜生们,我尤广义行得端走得正,苍天可鉴,用不着你们在背后嚼舌根子。我若使了半分银子跑官,便猪狗不如!似你们这般德性,还能做官为民?呸,还是早点回家哄老婆弄孩子去吧!尤广义同室的两个贡生也同时得了实缺,他们为尤广义做证:尤广义自到了京城,便住在官驿里闭门不出。他的表兄在城外军营任职,离此很远,尤广义一次也没去找过他。说尤广义跑官,实在毫无道理。
吴承恩在烟雨楼见过尤广义,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不知道圆滑处世的书呆子。像混流那样的地头蛇,大家惹不得躲得起,敬而远之就行了,但尤广义却当面斥责,一点也没考虑过会受到报复的后果。现在大家在背后议论他,他竟站到庭院里叫骂,说他骄狂,不如说他幼稚,一点也受不得委屈,是个孩子样的人!
月末到了。到烟雨楼聚集的文人大多是平头百姓,很少有朝廷官员在此出现。沈坤和李春芳此前曾偶尔听人说起过烟雨楼,但从来没放到过心里,也没想过要到那里去走走。这次听了吴承恩的介绍,忽然心血来潮,决定到那里去看看。到了这天,两人换了便服,汇齐了吴承恩,然后一起向烟雨楼行来。
烟雨楼果然十分热闹。大家兴致勃勃,无论认识与否,只要觉得对方顺眼,相互打声招呼,然后便成了朋友。李春芳对着“阳春”“白雪”“雄风”“明月”“钟聚”“祥瑞”的厅名看了许久,然后对沈坤和吴承恩道:“看来烟雨楼的老板是一个极具素质的风雅之人。”
旁边一个秀才道:“非也,他就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生意人。”
李春芳不信:“你认识?”
秀才道:“当然认识。”随即又聊天似地反问李春芳:“我说兄台,听你之意,你是第一次到烟雨楼来吧?凭什么就认定这茶楼的老板是个极具素质的风雅之人呢?”
李春芳听了,知道这秀才不是什么饱学之人,不想搭理他,便敷衍道:“在下也就是随便这么一说,见笑,见笑。”
三人进了一间茶厅,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店小二赶紧过来沏茶,殷勤备至。李春芳道:“小二,你们老板可在?”
小二连连点头:“在,在。客官有何吩咐?”
李春芳道:“我有事想向你们老板请教,烦你转告,我们在此专候。”说完,赏了店小二小费,乐得店小二一溜烟地走了。
茶楼老板五十五岁,是个人精。深知敢唤他问话的人,绝对大有来头。便急忙随了店小二,一阵风似地来到了李春芳等三人的面前,满脸堆笑:“客官有何吩咐,小店全力照办。”
李春芳见老板一副地地道道的生意人嘴脸,全无风雅之态,很是失望,勉强道:“京城的茶楼多得去了,唯你这里颇有雅意。你既在各门首冠于了‘阳春’‘白雪’‘雄风’‘明月’‘钟聚’‘祥瑞’之名,想来其中必有缘由。请道其详。”
老板媚笑道:“哎呀客官,您真是大雅之人!自这里以文代武之后,客官您是唯一一个这么提问的。”
李春芳道:“闲话少说,你就告诉我这‘雄风’‘明月’‘钟聚’‘祥瑞’是什么意思吧!”
原来,中华文化以《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加以区分,高雅的称之为《阳春白雪》,大众通俗的称之为《下里巴人》。所以,不是风雅之人,是想不出用“阳春”“白雪”来命名茶厅的。因为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李春芳虽是饱学之士,也不可能样样都知道。比如这“雄风”“明月”“钟聚”“祥瑞”是怎么回事,他就一无所知。然而它们既然与“阳春”“白雪”相提并论,就说明它们都是极具含义的历史典故。自己常诩是饱学之士,竟不如一个茶楼老板博学多才,这才激起了李春芳的好学欲,一心想弄清楚它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恰如那位秀才所言,茶楼老板的确不是什么风雅之人,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生意人。茶楼里为什么会有“阳春”“白雪”“雄风”“明月”“钟聚”“祥瑞”这些高雅的字眼,说起来这里面还有一段感人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嘉靖皇帝的母亲蒋太后从家乡带来了一百八十七名子弟到京城求前途,清一色十四五岁的孩子。这帮孩子还没有月兑离父母的呵护,突然只身来到了几千里外的地方,方方面面都不适应,其思乡之情难以言表。于是,相互熟识的孩子能够经常见见面就成了他们最大的愿望。开始,仅有少部分孩子相约在这里见面,很快,那帮孩子们能够月兑身的全都定时到这里相聚。《阳春白雪》是高雅的代称,“兰台雄风”是楚文化的经典。它们不但都诞生于承天府,而且唱响《阳春白雪》的莫愁女和写《风赋》的楚国才子宋玉都是承天府人,他们不仅是中华民族的骄傲,更是承天府人民的骄傲。为了表达对家乡的思念之情,激励自己做对国家有用的人,这帮孩子就向茶楼老板提出了在门首冠于“阳春”“白雪”“雄风”“明月”的要求,老板毫不犹豫地照办了。
茶楼老板讲完了故事,李春芳又道:“‘阳春’‘白雪’我原本知道,‘雄风’‘明月’经你一点,我如梦方醒。原来它语出宋玉的《风赋》。还有‘钟聚’‘祥瑞’是什么意思?”
茶楼老板道:“听那帮孩子讲,先太上皇(指嘉靖皇帝的生父)在世时曾说,承天府东通汉口,西接汉水。打开前门是坦荡无垠的江汉平原,推开后院是挺拔险峻的大洪山。那里是天下的鱼米之乡,名扬四海的长寿之乡,乃钟聚祥瑞之地。承天府的府治所在地就叫钟祥县。这就是‘钟聚’‘祥瑞’的由来。一句话,那些孩子们就是要把这里彻彻底底的当着家,在这里相聚。”
沈坤问:“老板,你刚才说以文代武,是什么意思?”
茶楼老板道:“几十年过去了,那帮孩子都成了国家的栋梁,也都成家立业。有的国事缠身,有的到外地就职,有的甚至已经弃世,他们再也没有条件到这里相聚了。一些多愁善感的文人知道了,便到这里来凭吊,渐渐的便形成了今日的气象。”
听了老板的介绍,吴承恩并无什么特殊感受。《阳春白雪》世人皆知,宋玉的《风赋》让“兰台雄风”成了楚文化的经典,成了楚文化的“雄风之源”。唯有《阳春白雪》、“兰台雄风”皆发源于承天府,莫愁女和宋玉皆是承天府人,承天府是楚文化的发祥地,这一点吴承恩倒是没注意了解。不过世界太精彩了,他也不可能把世界上的所有事都了解的清清楚楚。倒是李春芳看起来情绪特别激动,他本是一个健谈的人,其后竟是开口少沉默多,只是在烟雨楼内一厅一厅地转,看得特别认真。
三人出了烟雨楼,来到了外面,行到一个湖边。只见湖上游船画舫轻漾,遥闻琴瑟萧笙意畅。微风不时送来阵阵燕语莺声,可就是看不到多少人影,可以想象船里面都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忽然,吴承恩发现混流在前面不远处的岸上鬼头鬼脑的东张西望。与此同时,混流也看见了吴承恩等三人,他嬉皮笑脸地迎了上来,粘粘乎乎地说:“吴承恩,你们这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呀?”
吴承恩已经清楚他是拆白党,有意戏弄他一番,不答反问:“混流兄,今日烟雨楼特别热闹,三位状元都去了。你不将自己的大作拿去与他们交流?”
混流道:“不巧,我今日有事,不能去了。怎么,想让我把你们引荐给他们?”
沈坤好奇地问吴承恩:“什么三位状元?”
吴承恩故作一本正经地介绍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混流兄。他与沈坤、李春芳、唐汝楫三位状元均是密友。能认识混流兄这样的名士,实乃今生之幸。”
混流得意洋洋:“那是,我要把你们当了朋友,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里,你们就能八面玲珑,干什么事都成。”
短短一番话,李春芳就知道混流是个什么人了,他斥道:“滚,拆白也不看看是什么人!”混流变了脸色,因为李春芳和沈坤都是便服,混流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便威胁道:“你是什么人?敢在大爷我的面前放肆无礼!”
吴承恩戏谑地对混流道:“哦,混流兄,容我来介绍一下,这两位就是嘉靖二十三年和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沈坤、李春芳。怎么,你们不是密友吗?今天不认识了?”
混流一愣,旋即嘿嘿地笑道:“吴承恩,你来京城没几天吧,也入道了!”
吴承恩本想寻混流一个开心,见混流如此厚颜无耻,兴致大减,便道:“闪开吧,别在这里找不自在。”
混流见沈坤和李春芳的目光像几道利剑一样刺向自己,反应到今天恐怕是小鬼撞到了真神,便狼狈地离开了。
一段滑稽的小插曲很快过去了,三人的话题又扯到了烟雨楼。李春芳说:“我原以为自己对皇上以及承天府的那帮孩子非常了解。今天才知道,其实我对他们一点也不了解。他们原来还有鲜为人知的另一面啦!”
接着,李春芳就向吴承恩和沈坤介绍了自己知道的有关那帮孩子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