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檀似嫌不够热闹,又插了一句,”墨莲社本就以才华见高下,菊节兄文章之狗屁不通举京皆知,区区秀才就考了十三年,真是为天下学子竖立了好学不倦的典范!”
张菊节满脸通红地跳叫起来,”你你你……不过就是送去给皇帝**的娈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孟子檀脸色顿时变了,咬牙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沐随波知道孟子檀武功高强,怕他闹出事来,急忙和几个人一起把张菊节拉了出去。
紫月假咳一声,低头看着杯里晃动的涟漪。”谢姑娘见笑了。”孟子檀低声道。”无妨。”紫月笑得有些尴尬。
听起来她好象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之一。
如今再好的兴致也被破坏殆尽了。
绯衣少年这才笑道:”孟子乃圣人也!想不到也会发火?””此孟子非彼孟子,”孟子檀挥起拳头,”我不但会发火,还会打人。””真是可怕呀!”绯衣少年站起身拍拍衣裳,朝紫月挥挥手,”像春天般美丽的谢姑娘,我先走了,记得小心孟子哦!坐怀不乱的是柳下惠,不是圣人。”
孟子檀恶狠狠地抬起眸子。
绯衣少年却招呼着其他人先走了。
阮汉宸警戒地瞪着孟子檀的背影,仿佛随时能烧出个大洞。”谢姑娘落脚何处,不如我送你回去?”孟子檀似乎又变回那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了。”我尚有事找沐先生,孟公子先请。”她微笑道。心里却想若他知道自己就是那个让他变成娈宠的皇帝,只怕宁可当鳏夫也要把她杀了。
孟子檀眼眸一黯,”如此也好,我先告辞了。”
他的背影衬着满园苍碧,相形失色,凭添一抹孤独的灰。
紫月暗忖,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不过无妨,他与她的生命交集将从这刻终止。她虽然无权将宋原晋放回右相的位置,却还是能够把他刷出选秀名单的。
那座宫殿里蕴藏着够多的幽怨和憎恨,无须再添一笔徒惹烦恼。”恩?”紫月抬头,向沐随波露出灿烂的笑容,”沐先生,冒昧来访,带来诸多不便,请先生见谅。”
沐随波虽是心里存疑,却礼数周到地拱手,”谢姑娘多虑,他们素来言语无忌,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不放心上才怪呢,就凭菊节的诗,就算侥幸进了殿试,她也第一个把他刷下来。可惜他光考秀就考了十三年,估计在有生之年,她没什么机会了。”先生大量。”她故作犹疑了下,道,”其实今日前来,尚有一事相求先生。”
沐随波眼珠子一转,笑道:”只要不碰我那命根子似的梅花,一切好谈。”不怪他如此作想,委实这几天买花的人比往年加起来都要多。
紫月讪笑道:”还真是要碰您的命根子。”
沐随波神情一变,拂袖道:”在下视姑娘为客人,想不到姑娘却居心叵测!””你可以不把我当客人。”紫月从怀里掏出一个镶金白玉牌,”当主子即可。”
沐随波迟疑地将牌子左右翻转了下,脸色顿时刷白,喃喃道:”如朕亲临?”
阮汉宸低喝,”大胆!”
沐随波当即跪下,恭敬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朕知你爱花如命,所以特擢升你为宫廷……养花管事,官居从八品,如何?”这已与国子监典薄同等,算破格提升。
沐随波一震后,徐徐道:”草民生性散漫,资质愚钝,怕有负圣恩,还请皇上另请高明。”他言辞间颇有慷慨就义的味道。
紫月听着这话语,有些好笑,但也不至于让她为这个发怒。
她早有所料地点头,”也罢,朕见了这园子就想到你会拒绝。”离群而独与竹伴、惜梅而重逾生命,这样的人又岂会卑颜屈膝,为青紫折腰。
沐随波暗松了口气,对这个女帝多几分好感,”谢皇上。””不过这梅花朕却只能请你割爱了。”她低下头,正好迎上他殷殷恳求的眸子。”草民遵旨。”他怅然一叹,没想到自己平素爱梅的名声竟会引来皇帝的垂涎。”那朕明日派人来取花。”紫月眉眼俱染兴奋,”不过此事,还请沐先生遮掩一二。””草民省得。”
她满意道,”先生赠梅之情朕无以为报,只好略备俗礼,万望先生到时莫要拒绝。”
沐随波木然地点点头。谁敢拒绝皇上的赏赐?”在下谢染天,先生千万别忘了。”紫月忍不住再次提醒道。
为了选秀,京城已是满城风雨,她不想再节外生枝。
紫月依旧从顺乾门回宫。到了乾坤殿已是戌时,可怜秦焕之还一直留在殿内,不敢稍离。见紫月回来才松了口气,顿时感到月复鸣如鼓。
紫月想起宫里的规矩,只有皇帝和二品以上的妃嫔才有权留膳。秦焕之又不爱吃那些点心,想必是真的饿慌了,连忙传膳。
幸好膳食早已准备,紫月和他匆匆吃过后,就思忖着怎么开口把孟子檀自选秀中删了去。毕竟斐铭当时曾将他与宋凤坡相提并论,可见其重要性。”皇上有心事?”秦焕之在乾坤殿整整提心吊胆了一日,因此看上去颇为憔悴。
紫月想了想道:”朕考虑了下,既然欧阳双重新入选,就该将一人删去才是。”
秦焕之试探道:”皇上出宫,可是遇到了什么人?”
不愧是在宦海模爬滚打几十年的老手,一语道破心事。”不错,朕见到了孟子檀。”
秦焕之”哦”了一声,”孟老将军的两位公子臣见过,都是一表人才。若非小女出阁的早,臣就是厚着脸皮也要贴来这门亲事。”
言下之意是不赞同了。
紫月道:”秦爱卿觉得孟子檀比之其兄如何?””孟子桥洞幽察微,常能举一反三,自小便有神童之称。而立之年已官居从一品,在我朝,除宋原晋外,无人能比。””宋凤坡也不能比?””孟老将军从武,孟子桥从文。”他点到即止。
在秦朝文臣武官虽不是水火不容,却也泾渭分明,从不互涉。孟子桥能有今天,孟猛能提供的帮助甚微。而宋凤坡不同,前有宋老相爷,后有宋原晋,又不同于遍地皇亲国戚的京城,他的”平”步青云来得太易,自然,失得也快。”所以孟子檀不如其兄?””这倒也不是。”要一个外人去评论点头之交的两位公子的确有些为难秦焕之,”臣听闻孟子檀无心仕途,反倒更喜欢闯荡江湖,自由自在。””这就是了。”紫月听他终于把话绕到点子上,赶紧接过来道,”孟子檀武功高强,就算将他困入深宫,只怕也只得一时。与其到时候让朕和孟老将军一起头疼,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任他海阔天空飞翔吧。”
能够随心所欲的确是件极不容易的事,她能做的,也仅是如此了。
秦焕之自是无可无不可。
其实紫月错把斐铭的想法按他身上了。对他来说,选秀不过是遵祖制,尽其职。至于紫月喜欢谁想选谁都与他无关。
但是她的一番话让秦焕之稍微察觉出这位少女皇帝内心世界对自由的渴望。
孟子檀在她心目中大概是一个同病相怜、身不由己的难友,所以才会破例相助吧!
翌日。
紫月坐在朝上右眼闪跳不停,似是预警着什么。
看堂下文武百官也是低眉顺眼,噤若寒蝉。”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石平尖锐的嗓音突兀地回荡在大殿上空,如石投大海,顷刻消弭于空旷。
紫月一手搁在扶手上,一手有节奏地轻敲龙垫,清亮的眸子自众人头顶一一掠过。
秦焕之动了下,似要出列,连非语微微侧过身,手肘正巧挡住他半个身子。
紫月右眉一挑,对着连非语目露询问。
后者若无其事地垂下头,依旧不发一言。
紫月自嘲似的笑笑,”退朝吧。”
石平深吸一口气,”退朝!”
紫月一步一步、徐徐拾阶而下,经过连非语和秦焕之时脚步一顿,鼻子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上朝前,石平就派人把梅花从翠竹居运进紫月宫了。
紫月下朝后选了一盆枝桠蜿蜒,状如游龙的游龙梅和一盆茎杆遒劲,点点鲜红的宫粉梅放在园子里,又留了几盆普通的给几位太妃,其余都送去长庆宫。
她手指轻轻抚过宫粉梅含苞待放的花蕊,忽道:”石平,宣沈林大人进宫赏梅。”
石平领了命匆匆而去,只是未几又匆匆回来道:”左相连非语求见。”
紫月沉默了下,”宣。”
即使天天见到他,她仍看出他的身材日渐发福,脸色也越来越苍白,远远看去,就像个细致的大雪人。”臣连非语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拨弄着梅花枝杆,状似无心地问道:”连相看这两株梅花如何?”
连非语仰头看了眼道:”风姿各异,相映成趣。””朕看连相与秦尚书二人也是各有所长,相映成趣!”紫月似笑非笑。
燕草碧丝中,游龙梅曲折缠绵,宫粉梅俊挺直拔,两株梅花相携傲立,共拒寒冬。
连非语从袖子中抽出奏折,”臣有本启奏!”
紫月缓缓接过奏折,”连爱卿平身。”
石平上前一步,搀着连非语站起。
紫月的脸色随着奏折的翻阅越来越阴沉,最后啪得甩至地上!”荒谬!”
阿修巍居然说她贪图陌流星的美色,置秦狄邦交于无物,敷衍来使,意图包庇!”皇上,狄族拥有黑狮铁骑,与北夷争风骑,我朝帝轻骑并称为当世三大强兵。阿修西达更是精通兵法,擅长游击。若与之为敌,则必须立即着手募集粮草,调睿郡王于雍州坐镇。幸好北夷自顾无暇,不足为虑。”连非语不紧不慢道。
好个以退为进!紫月冷声道:”朕有说要与狄族开战吗?””阿修巍的新娘已回到狄族,并亲口指认被陌流星强虏。阿修西达已与西芜八族联盟,声势浩大。如今箭已上弦,一触即发!””阿修巍的新娘回了狄族指认陌流星?几时的事?”难道又是被迫?可是纪占会对女儿变成异族手中的棋子而坐视不理?还是……为了扳倒陌流星,他们已经达成共识,准备破釜沉舟,玉石俱焚?”昨天收到的八百里加急,由高阳王亲自确认。”
高阳王?又是高阳王。
指甲猛地刺入掌心,她嘴上冷冷地笑,”沈林又是如何审理?””沈大人正在等阿修巍新娘的亲笔信函。”
冒充笔迹又有何难?沈林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皇上,沈林沈大人觐见。”石平站在不远处。”宣。”
沈林现在的样子让紫月小吃一惊。今早在朝上她没注意,现在就近了看才发觉短短一日,他仿佛老了十岁。同样俊朗的外表,却有种憔悴不堪负荷的感觉。
他是极聪明的人,又善于揣摩上意,因此早就明白陌流星是获罪不得的。他原以为这是他一鸣惊人、平步青云的大好时机,却不想一审之下才知道这桩案件里牵扯甚广。
阿修巍、高阳王、纪占……几大势力纠集成一团与他对峙。如今别说是有功,单是无过就已难如登天。”你昨天收到八百里加急为何不及时禀报?”怪不得满朝噤声,想必自己之名已举朝皆知、名扬异域了!”臣来过几次,但皇上一直与秦大人密议,因此不敢打扰。”沈林也是一肚子怨气,好好一个立功机会现在变成里外不是人。连那些旧友也暗嘲他是女帝新宠,比礼部尚书还懂得如何充实后宫。
紫月一怔,想起昨日自己去了翠竹居。而秦焕之一直关在乾坤殿里,定是回去后才得到消息,而皇宫又有门禁,才不得不在早朝时奏明。
想到这里,她对连非语今早的举动倒也释然。毕竟庙堂上公然议论皇帝的品行,的确是大不敬。”阿修巍现在何处?””外事馆。””他倒沉得住气。陌流星可有什么解释?”
沈林想到天牢里趾高气扬的大爷就面露愁容,”他说要见斐帝师,不过斐帝师这几天似乎不在京城。”
紫月也很久没见到他了。”也罢,此事让朕再想想。”紫月背着身,挥挥手。
连非语和沈林互视一眼,双双退下。
只要紫月肯思考表示事情还有余地,在他们看来,只要皇上松松口,以一个陌流星换与狄族的友好还是颇为划算的。
紫月当然也不是没考虑到这点,换了旁人,她早就答应了。可是陌流星是斐铭的亲弟弟,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她不敢想象斐铭会如何……
若今天当皇帝的是太子墨,也许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步田地了吧。
至少……高阳王还会韬晦得更深些。
石平默然地望着女帝与苍天相伴的萧索身影,仿佛这天地间,再无人能与之并肩。
清风优缓,吹拂起她腰间的细带,飘展着伸向前方,却怎么也及不上她的目光。
当、当、当……
指挑古筝的乐音自墙外骤鸣,笼罩在紫月与天地间的屏障似乎应声碎裂。
她蓦然回神,下意识地侧耳倾听。
淡淡的忧伤如山雾冰绡,依依袅袅,从墙的另一侧慢慢渗透开来。
似是少妇闺阁幽怨,又似鳏寡年老悲凉。
仿佛满城繁华,举目锦绣,天地间却还是剩下自己一人孤独偷生。
紫月想到父皇早逝,兄弟反目,自己贵为九五之尊,却和孤儿般无人怜惜,不禁悲从心来,双目含泪。
曲到低潮,突得峰回路转!弦张声驰,如雷电交加,暴雨狂倾之夜,百万雄师踏破沙场,气势如宏,大杀四方!天上地下已无人可挡,也无人敢挡!
紫月只觉一口意气从胸腔涌上,热血直冲脑门,几乎忍不住要披甲挂帅,以千万兵马之勇,破心中郁郁!
当!
琴声轧然而止!
紫月失落间长长松出一口气,恍然惊觉身上竟已出了一身大汗。”石平,去问问刚才是谁在弹筝?”
石平如梦初醒,连话都没回就拔腿跑出去。
稍顷,他回禀道:”是宋侍臣大人。”
宋原晋?!
紫月环臂抱胸,说不出心底五味杂陈,是何种滋味。
入夜浸凉。
紫月坐在案前,将有关狄族的卷宗又翻了一遍。
居于穷山,傍以恶水,多以打猎为生。信奉兽神,举族皆兵。
她将卷宗一扔,手无意识地敲着脑袋,似乎想敲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智慧是累积的,不是敲击的。”斐铭调侃的声音自内室响起,看着她在那里敲着自己的脑袋,忍不住就现身说话。”朕最后警告一次,再未经允许擅自出入朕的寝宫,就别怪朕以刺客之名将你收入天牢好好反省。”
“不是想把我收入后宫吗?怎么几天不见,待遇差这么多?”斐铭掀起珠帘,抱胸浅笑。明目流转间,掩不住疲惫。本想来看看她,没想到却要把自己关进天牢,太没良心了。
斐旭的笑容随时随地都给人一切尽在掌握的可靠感,看到他,紫月的心稍稍安定了。
“你再不出现,朕可真要把陌流星定罪了。”
“皇上现在改变主意了?”
“那要看,你这几天去了哪里?”弟弟生死攸关,斐铭不可能坐以待毙。
那么他这几日的消失,想必与陌流星的案子有关。
雍州太远,即使马不停蹄也不可能在短短几日往返。
那他去了哪里?紫月捉模不透。”我去了频州找一个人。””找到了吗?””找到了,”他眼眸难得阴郁,”不过死了。””你找的人……是不是安娜?”
斐旭下颚一紧。
原来如此,怪不得狄族突然将安娜抬出来指证陌流星,原来是死无对证。
而纪占想必是知道女儿死了,不如用她的名义再做点文章。俗话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却也有种丧心病狂的父亲。”陌流星犯的是欺君之罪。”还骗她说什么闯进婚礼没见到人。”不,他说的是实话。”斐铭替陌流星解释成了习惯,“那场婚宴的确是阿修巍设下的圈套。应该说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大圈套。安娜是自己偷跑出来,半路遇到流星的。””若他早点讲,由朕派高手保护,兴许她就不会死。””皇上,你那时看起来的确不可信。””朕那时不知道他是你弟弟。”大秦总兵多得是,帝师却只有一个。
她眉头一蹙,”你刚才说……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是个大圈套?难道……他们要对付的人其实是……””我。”斐铭苦笑,”安娜,流星都是被我连累的。””他们要对付的人是朕吧?”哼。斐铭是她最为倚重的头脑,除掉他,等于砍掉她一只手臂,”还有谁知道陌流星是你弟弟?””除我之外,还有两个人。”他叹了口气,”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师父。””你有师父?”紫月诧异地问。
斐铭来历成谜,连父皇都绝口不提。如果不是知道陌流星是他弟弟,她几乎怀疑他是石头缝里崩出来的。”很不幸,我有。””他现在哪里?””高阳王府。”
她脸色一沉,”做什么?””西席。”
事情揭开层层面纱,真相昭然。
狄族、高阳王、纪占明面上是要置陌流星于死地,而实际上,矛头直指斐铭,和站在他身后的她!”你做过什么欺师灭祖的事情?”紫月忍不住质问。
不然师父怎么会千辛万苦地跑来对付他?还是他飞黄腾达后就把师父抛诸脑后了。
斐铭默了会,幽幽道:”皇上可有听过废门?””朕还不至于孤陋寡闻到这步田地。”紫月说完这句话,意识到什么,道,”传言废门每代只传一个弟子,人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神鬼莫测之能……”她目光紧紧盯着他,生怕漏过一个细微表情。”我就是废门第七代弟子,废墟。”
紫月古怪地撇了撇嘴角,”你师父叫什么?””废物。”他耸肩,”不过我们学的既不是治国韬略,也不是兵法武功,而是人心。”
紫月复喃道:”人心?””治国凭的是天下民心,征战猜的是敌方军心。无论什么事,只要与人有关,就逃不出人心二字。””有点道理。””说虽容易,做却很难。当初师父告诉我流星的身世,是希望我能亲手杀了他。只有这样,我才会心如铁石,没有弱点。你会以人心对付别人,别人自然也会用人心对付你。””所以你师父现在就是要给你一个教训。””不,他在传我衣钵。”站得累了,斐铭索性席地坐在紫月椅子旁,背靠檀木屏风,半仰起头,幽微的烛光一跃一跃地轻搔他玉雕般纤细的颈项。
紫月移开目光,轻咳一声,”令师行事果然异于常人。””废门向来是一代胜一代,代代相传。””若徒弟输了呢?””成王败寇,与战场无异。””奇怪的传统,却确实有效。”紫月若有所悟,”因此斗争与阴谋是最好的粹炼。尤其……帝王。”人在危机中会不停成长,不住前进。自古明君不是出生危厄,就是遭逢乱世,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不外如是。
半晌,两人同时长叹一口气。
彼此无声,对视而笑。”皇上可有良策?””正等着帝师献策,由朕裁决。”
斐铭咳嗽一声,”不知道皇上心中可有玉流公主的驸马人选?”
紫月莫名地看他一眼,似乎在疑问他怎么会问这么一句无关的话题。”一个王爷对狄族的许诺不过是镜花水月,又怎比得上当今皇上的笼络。”
紫月眉峰一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舍不得自己的弟弟,却要朕牺牲自己的妹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斐铭嘴角含笑,似是在说自己,又似在说别人。
紫月明白他的意思。玉流若是下嫁大秦显赫,加上徐太妃在朝中的势力,还有她们往素的不和,以后想必会成为她的一大阻碍。
但是嫁入狄族难道就对她有利了?
玉流一旦成为狄族少主夫人,手中权柄更大,到时翻起旧帐,就是兵戎相见了。”另外,皇上以建交为名,可派遣各事能手到狄族传扬手艺,也欢迎狄族百姓来大秦安顿……”他手掌一翻,”兵不血刃,天下归心。”
穷山恶水的狄族,锦绣繁华的秦朝……
紫月双手交握,脑中思绪若飞。此事若成,只怕两三代后,狄族尽将并入秦朝国土!
父皇病重时的殷期历历在目。
紫月银牙一咬,”准奏!”
手上,将再次沾染亲人的热泪。而她,却已践踏无悔!
紫月误国的风波未过,一则新的流言又将整个皇宫传得沸沸扬扬。
尤其当画轴传到玉流宫时,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徐太妃阴沉着脸坐在堂上,下面跪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太监,不时偷瞄座上。”我决不嫁!”玉流卯起劲想要将画轴撕成两半,却被徐太妃眼疾手快阻止。
细细瞧了画像无损后,才柔声安抚道,”放心,这事本宫替你做主,断不会让你嫁给这个欧阳双。”
她心里不禁惋惜。欧阳家在京城时日尚短,未有气候,但欧阳博在奂州任了十年总督,在当地还是很有威望和势力的。可惜欧阳双的模样长得委实……不堪了些。
玉流银牙咬恨。紫月把欧阳双重新选回名册竟是为了替她好好看看这个驸马人选!
宋原晋、跋羽煌、宋凤坡、李颖……才貌双全的出众男子尽进了她的罗帐,却还不忘将最丑的指给自己!
徐太妃一边帮她顺着气,一边瞪着那个小太监喝问:”你听仔细了,皇上真是这么和秦尚书说的?””奴才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向太妃娘娘说谎。”小太监机灵地做了个发誓状,”的的确确是皇上说,欧阳双的家世人品也算配得起玉流,等选秀那日你独自领他来看看。若与画像无二,便指了他为驸马吧。”
玉流啪得一掌拍在桌上。明媚如水的双眸似要喷出火来!”那秦尚书怎么说?”徐太妃的脸色也不好看。紫月说与画像无二,是指一定要找个丑的给玉流了。”秦大人说欧阳双才来京城不久,名声却已传遍花街柳巷,恐非良配。”
徐太妃暗自点头。素闻秦焕之耿直不阿,果不其然。”皇上却摇头说,人不风流枉少年,等欧阳双成亲后自会收敛。何况玉流妹妹貌若天仙,品行良淑,两人实是金玉良缘,天造地设。”
玉流扑到徐太妃怀里,哭道:”她是定要把我嫁给那个丑八怪了!”
徐太妃急道:”那最后秦焕之究竟答应了没有?”
小太监不慌不忙道:”秦大人又劝了几回,皇上不肯听。秦大人没办法,只好说,等皇上见了欧阳双兴许会改变主意。””怎么办!我不要嫁给丑八怪!要是嫁给他,我还不如死了算了!”玉流哭得梨花带雨,泪眼迷离,连小太监都有些不忍心听下去。”一个公主寻死觅活成何体统!”徐太妃低叱一声,转头对小太监道,”这件事你办得好,去领赏吧。若有人问起你这半天去了哪里……””奴才在御花园里打了个盹,睡得迷糊了。”小太监伶俐地一缩头,倒退着去了。
玉流从徐太妃怀里探出头,清亮明眸中哪里还有眼泪,”母妃看,她这次玩什么把戏?””不好说,这风声来得太快,传得太急。”徐太妃若有所思,”好像迫不及待地等我们有所反应。”
玉流冷冷一笑,”这就对了。她大概怕我嫁得太好,成为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故意放出风声,好让那些高门望族闻声却步!””这么说来,也不无可能。紫月打小就精明圆滑,冷血寡恩。你看常太妃的下场就知道了,不过是想按个人到宫里,就被她放在一边凉起来了。这还是从小把她养大的人呢。””那我这个妹妹就更不用说了。在她眼里,我和仇人差不多。”
徐太妃恨恨地攥紧拳头,”都怪先皇鬼迷心窍,居然把皇位传给了她!”
玉流眸子一亮,试探道:”若我能将她……”
徐太妃搂着她的手臂一紧,厉声道:”住嘴!”她紧张地朝四下查探一遍后才压低嗓音道,”快把你脑袋里的念头扔出去!”
玉流忿忿地撅起嘴巴。”你不看看她身边都是些什么人?斐铭、连非语、宋原晋、睿郡王……连殇墨都撼不动她,你凭什么?!”
玉流咬紧下唇,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其实,常太妃前几天来找过我。”徐太妃察言观色道,”她的远房外甥金雨轩……””紫月连看都不看就刷下去的金雨轩?”玉流的语气充满嘲讽。”可好歹他……””父皇在世时,常太妃就和紫月一起处处压着我们,母妃受得委屈还不够?难道希望日后也是如此?好不容易她与紫月不合,我们何必趟这浑水。若有一日我们与紫月起冲突,难道你能指望她站在我们这边?”
徐太妃脸色一黯,长叹一声。
玉流搂了搂她的腰,”母妃放心,我不信堂堂大秦公主真会愁嫁!”
徐太妃看着她坚毅的侧脸,把规劝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玉流一出生就是公主,虽然有紫月事事压在她头上,可也没真正吃过苦头。
她不同,她是从三千佳丽中,靠手腕,靠计谋,靠趋炎附势,靠看人脸色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所以她更知道,在这座皇宫里,皇帝就是天!
风过回廊,雨下曲径。
紫月立在廊下,看眼前金风斜雨,烟景迷蒙,好似一副粗淡山水画,绘尽美色,却偏偏让人雾里看花,朦朦胧胧。
斐铭伸手掬了些许雨水在掌心,轻舌忝了一口道:”恩,甘甜清新,隐约带着草香。””帝师若喜欢,朕让人蓄几坛于你。””不用了,”他水又甩回大地,”天水入了瓮,就失了原味。””帝师大人真是难以取悦。””皇上每次加大人二字,似乎心情都不太畅快。””这是殊、荣。””臣诚惶诚恐。”
紫月斜睥了他一眼,”和阿修巍谈得如何?””总算是不打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