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包含的意思可分解为很多种。
先是底下二字,可指朝官,也可指京城百姓,更可指天下。
不知道女帝要表达的意思,孙化吉也不敢贸然回答!
而一切安好,可指身体安好,也可指万事妥当,更可指天下人心。
孙化吉暗自掂量了下,缓声道:“臣这几日前脚出礼部,后脚进外事馆,户部之事暂交由郑旷,所幸还有条不紊。”
“那吏部呢?”紫月没被他打马虎眼过去。
孙化吉比往日消瘦却依旧可以捏出两个大馒头的脸上露出迟疑的表情,道:“倒是听闻因科举之事而忙碌异常。”
“朕看是焦头烂额之余,还心猿意马吧?”紫月没好气道,“那个姜有为居然向朕抱怨人手匮乏,哼,现在吏部谁的官职比他高?要人不会自个儿去挑么!管吏部的还伸手向朕要人,亏他有脸提吏部尚书的空缺!”
孙化吉凝立一边不敢接话。
紫月瞟了他一眼,“朕看孙爱卿礼部的活儿干得不错,要不要再换个地儿,尝尝六部之首的滋味?”
孙化吉急忙摆手道:“好歹请皇上体恤,臣是一刻也离不开银子,这几日真是煎熬死了。”
紫月见他神色向来嬉笑的面上竟有丝紧张,想来是真的不愿,遂有些意兴阑珊,“朕随口一提罢了,真把你调去吏部,恐怕日后大家都要紧着腰带过日子。”
孙化吉立刻谢皇上嘉奖。
“行了,退下吧。”紫月疲惫挥手。范拙辞官、连非语、秦焕之告假,将她闹了个措手不及。
挖东墙补西墙实非上策,她必须要想个妥善之法。
揉了揉端坐一天而酸痛的背脊,她正要拿起剩下的三四本奏折翻阅,眼睛却瞄到放在案上的点心。精致的芙蓉糕正静静地躺在松鹤延年青花瓷上,齐整得块块相叠。
紫月拈了一块在手里,看了半晌,张嘴欲咬,却终是叹口气,放了回去。
翌日朝会,紫月因心中惦记下朝后去连相家的事,因此有些心不在焉。
而宋原晋面色淡漠,身旁气息比往日更疏离几分。
朝臣见他们一个恍惚一个冷漠,不敢拿芝麻绿豆来说事,以免自讨没趣,整个早朝在石平尖锐又千篇一律的说辞下仓促而过。
下了朝,紫月想起凤章宫之事,原想问问宋原晋的意见,哪知她才一个转身,那抹高贵的影子已上了车辇,径自而去了,动作快得连阵风都没留下。
她怔怔地站了半会,直到石平小声提醒才匆匆回承德宫换了那身灰色衣裳,从偏门出宫,坐马车去了连相府。
连相府第坐落在一片高森宅院最中,门口石狮瞳大牙利,震慑旁人。
紫月搭着石平伸出的手背下了马车,黄正武紧跟在后,一个侍卫机敏上前拍环。
过了半晌,门开了条小缝,一双精明的眼睛在门后朝来人滴溜溜地打量了一圈,才看了半扇,“有拜帖否?”
紫月微微一愕,摇头道:“匆匆来访,只备薄礼。”说罢,手指朝后一指。
那门房顺着看去,只见后头一辆马车车帘掀起,里面的物什被装得满满当当。
他目光狐疑地自紫月、石平等人一一扫过,最后落在黄正武面上,“尊驾怎么称呼?”
紫月没想到他冒出这么句文绉绉的问题,不禁哑然半晌,才笑道:“他是我的随从,你去告诉你家老爷,便说……”她想了想,与连非语私下结交不深,倒也没什么可提示的,“紫色月亮故人来。”
门房将紫色月亮四个字在嘴巴里咕哝了一下,正要转身,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磕头道:“小,小人……见过皇上。”这紫色月亮不就是当今皇帝的名讳!
紫月微讶,随即朝黄正武和石平笑道:“人家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朕看不假。识文字,知国事,去寻常地方做个帐房都绰绰有余。”她转过头,语气不觉带了几分笑意,“起来吧,替朕去通报一声。”
那门房哪里敢把皇上晾在门口,急忙道:“请皇上先随小的入内。”
紫月点点头,跟着进门。
相府衢宽宅高,草木碧绿,在严谨的井然中又透露几分风雅,偶尔又有几处柳暗花明的奇景,端得是巧思过人。
紫月暗道这可不正如连非语的为人,果是物似其主。
“朕看你这样子,应是读过几年书的。”她随口问道。
“小的在家乡中过秀才,算是读过书。”门房弓腰在一边领路。
“哦?那为何不考取功名?”
门房赔笑道:“小人资质驽钝,考了几年都不曾中举。”
紫月点了点头。
天下考生如过江鲫,能及第而归,光宗耀祖的毕竟是少数。
“那又怎么会做了相府客卿?”紫月故意用客卿二字,果然那门房的腰杆子立刻直起一点,“说起来,连大人也算小人的妹夫,所以安排小人在府里讨个差使,也好究竟照顾妹妹。”
“却不知是哪房夫人?”
“是七夫人。”
紫月斜眼看他眉角飞扬的样子,唇稍稍一抿,便不再开口了。
其实那门房原先也向连非语要过正而八经的官职,都被随口打发了去。
好在这门房二字虽说出去不好听,却是份能长脸又有油水的活儿。
他常年与达官贵人的小厮仆役厮混倒也学到了一套察言观色的本事。按往常的规矩,一般没拜帖又没‘孝敬’的人他都是冷脸打发的,可那一车的礼物和紫月雍容的气度,让他心里打了个突,鬼使神差地破了例,也阴差阳错地救了他一次。
走到一座大院门口,便见一个身段妖娆,姿容不俗的女子站在桥上朝脚下的小河笑嘻嘻地投掷瓜肉,转头见了门房,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皮笑肉不笑道:“哎哟,林大人怎么有空来我们这个小破漏地方,别是走错门了吧。”说完她有朝紫月等人看去,先是疑惑,随即拉下面孔道:“嘿嘿,林大人好手段,一个狐狸精妹妹还不够,又找来一个琵琶精妹妹,可不是……”
“你住口!”门房故意等她把琵琶精三个字说出口后,才冲上前喝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是不是!竟然敢出口侮辱皇上!”
那女子先是被他怒斥得一呆,然后喃喃着皇上二字,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指着紫月,“你说她是……”
“放肆!”一个侍卫上前一步,将她伸出的手臂一拧,一脚踹在小腿处。女子一个趄趔跪在地上,身体瑟瑟发抖,“我,我不知道是皇,皇上……”她猛地趴在地上,泪如泉涌,“皇上饶命……”
紫月似笑非笑地盯了门房一眼。
门房只觉得一股寒意在背脊处升起。
“你要朕饶哪门子的命?朕几时说要杀你了?”紫月自女子身边漠然走过。
门房暗责自己多事作怪,弄巧成拙。
原本还想能得皇上青睐,讨个一官半职,如今能全身而退就算不错了。
看来书上说伴君如伴虎果然不错!只是那么轻轻一瞪,自己一条命就去了一半。
“连相住在这里?”紫月看着满园盛开的艳丽花朵,有些怀疑。
经适才一事,门房对答更是谨慎,“六夫人出身杏林,大人受伤后便搬到六夫人的百花园来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刚才那个女子便是六夫人的妹子,偶尔口出无状,却最无恶意,还请皇上……”
“她这么骂你妹妹,你还替她讨情?”
门房立刻正色道:“子曰:以德报怨,则宽身之仁也。小人虽学识浅薄,也读过几年圣贤书,焉能与女流一般见识。”
紫月闻言嘴角微扬。
门房以为圣心大悦,正有些得意,却听她淡然道:“子还曰:惟女子与小人难养矣!看来你口中的圣贤可不觉得女子不配与小人见识啊?”
他立刻想起站在他跟前的这位九五之尊正是女子之身,立刻冷汗失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正欲求饶,却见紫月已越过他去了。
百花园正房大门敞开,连非语站在门槛外一步处。长发披散,外衣松垮,显然是刚穿上的,苍白的面孔瘦了一圈,别有种清癯俊秀。
“罪臣连非语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紫月纯墨色的眸子如万丈幽潭,收拢万般情绪。
人却是大步上前,托起他道:“连相何罪之有?”
“在皇上忧劳之际,臣不但不能在一旁分忧解劳,还惊动圣驾前来,实在是罪该万死。”连非语神情恳恳,连紫月都稍稍动容,“连相何出此言?说起来,连相这次的伤势还有朕之过失。”
连非语却打断她,一手扶着门框道:“外面风大,皇上不如入内再谈。”
连树叶都不屑摇的风,很大么?
既然他喜欢打马虎眼,自己也只好奉陪到底。
紫月眼中闪过一丝嘲弄,双手却配合着扶住他,柔声道:“是朕疏忽,连相大病初愈,不宜久站。”边说边相携朝里走去。
远处看,倒是君臣和谐的画面。
卧房书香萦绕,字画铺墙,若非还有一张床和梳妆台,紫月几乎以为是书房了。
她负手站在一副美人画前,低声念道:“美人如花、处处香。”
连非语咳嗽一声,面上轻染红晕,“皇上见笑了。”
“尝闻连相风流倜傥,果然不错。”紫月见他有些尴尬,连忙换个话题,“连相伤势如何?朕派来的御医之会回禀无大碍三个字,连个伤口大小都说不清楚,简直废物。”无大碍三个字说得颇有力。
连非语从容道:“皇上息怒!臣不过是肩胛中了一箭……”他声音微微一拖,“的确已无大碍,只须调养即可。”
“连相乃朕之臂助,你调养几日,朕便失了一只手般。”
“臣自是竭尽所能,尽快还朝。”
紫月嘴角勾起一丝浅笑,“可须朕也竭尽所能一下?”
连非语屈膝行礼道:“皇上言重。”
她急忙扶起,“何以行此大礼?”
原本笑吟吟的眸子对上他的,渐渐沉淀下来,隐含期许,“当年先皇遗诏由朕即位,说实话,不止是满朝错愕,连朕都惊诧不已。朕至今都记得连爱卿当时手捧遗旨,扶朕坐上龙座时的样子。”
连非语低头看地,额前鬓旁的发丝垂落下来,在空中轻荡。
“争天下,靠的是军队,是武将。但坐天下,靠的是治理,是文臣。”
紫月苦笑一声,“朕如今是坐着天下,却又争着天下,哪样都丢不得也放不得。”
连非语慢慢抬起头来,一句话斟酌再三才出口,“武可保家卫国,文能齐家治国,历来明君皆是文治武功两面出众,缺一不可。皇上能如是想,正是具备明君之质。”
“那连相觉得高阳王可具备这两项了么?”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似九天神雷般劈下。
连非语眼睛都不眨道:“臣只知当日先皇遗诏所书即位者,乃是皇上。”
“高阳王文滔武略,自小比太子还要强上几分的。”紫月低喃一句,随即轻笑,“听闻兰郡王曾有天生王者之美誉,不知连相可见过?”
“兰郡王赴京六次,臣有幸接风五次。”唯一漏掉的一次是蓝晓雅刚出世时,由其父抱着来报喜,那时他还在御史台。
“其人如何?”
“谈吐样貌人品,皆不俗。”
紫月含笑道:“比之宋原晋如何?”
“春花秋月,各有所长。”连非语停了一下才道,“不过皇夫姿容皎若明月,清若醇泉,恐怕世上难有出其左右者。”
紫月转头看着墙上的画,“连相的美人身姿描绘得极是妖娆。”
话题被这么一打岔,连非语不觉一楞道:“谢皇上赞赏。”
“蓝郡王在送朕去胜州时向朕提出了联姻之策。”她话题又是一改,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连非语眼中眸光一闪,立即道:“臣以为不妥。”
话甫出口,又有点懊恼。这话冲得太快,稍欠婉转。
紫月却显得很高兴,“朕也是这么以为的。”
连非语本准备了万般说辞来挽回自己的直言,但听她不但没问为什么,还马上附和,显然早有预料。
之前说什么描绘妖娆,不过是分散他注意,不给他思虑周全的余地。
心里的警钟猛敲几下,几月不见,皇上套话的修为显然又高了一层楼。
“若非如此,朕也不会一回京就册封宋原晋为皇夫。”紫月神色略显懊恼,“可惜旨下的匆忙,好多事都得补起来。”
“臣愿为皇上分忧。”他识相地将事情包揽下来。
紫月满意地点点头,转而尴尬道:“不过历史上大婚得如此乱七八糟的皇帝,恐怕也只有朕了吧。”
病中头昏昏的,只想把事务分担一部分出去。仪式匆忙不说,连搬迁凤章宫这等重大之事都漏了,更不用说宴请百官等琐事。
“皇上与皇夫珠联璧合,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何必在乎此区区俗礼。”
“连相何以以为兰郡王与朕就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连非语成竹在胸,“适才皇上说,争天下,用军队。坐天下,以治理。皇上将凤座设于龙座之侧,显然意于皇夫……同坐天下。”
他轻扫紫月一眼,见她并无不悦,接着道,“兰郡王封地缅州,手握军队,但在朝中结交不深。而皇夫,背靠宋家,与朝中关系千丝万缕,皇上可倚重之处甚多。”
“可提防之处也甚多,是么?”紫月淡然道。
连非语抿唇不语。
“连相在朝中不也盘根错节,门人甚多?”紫月笑道,“难道朕也要一一提防?”
他从容跪下,“臣愿告老。”
紫月摆手,面容上带了一丝疲惫,“记得帝师曾对朕说过一句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不否认,自登基以来,朕一直都提防着连相。”
连非语身体微震,抬起头来。
“帝师的八个字说来简单,做来极难。尤其连相的树大,枝叶又茂。那时的朕,眼睛被那一片片的绿叶遒枝蒙蔽,难免有些小家子气!还请连相,包涵。”
“皇上……”连非语动容。
“此次微服,朕感触良多。”紫月慢慢伸出手掌,“连相可愿与朕抛开过往,君臣同心,一同开创一个受万世景仰的大秦盛世?”
连非语深深磕下头去,“臣万死不辞!”
紫月将他轻轻扶起,“宋家也罢,连家也罢,只要君臣同心,为国为民,朕都一视同仁。所谓内举不必亲,连相以后大可不必抑制本族。若有人才,只管举荐便是。”
连非语眼中泪花微漾,“臣遵旨。”
她突然想到什么,笑着拱手道:“恭喜连相,门人金科及第。”
连非语楞了下,“什么?”
“那个钟鼎可不是墨莲社社员,没想到当初墨莲社夸下海口,要将所作诗句自己归档秦典,竟真的做到了。”
连非语脸色一变,眼看又要跪下,紫月却早先一步将他扶住,“又不是什么大事,连相何必介怀。”她叹了口气,“说起来,若非欧阳双将墨莲社里里外外模了个透,朕也不会知道原来墨莲社成立之时乃是荣德七年五月,那时宋原晋尚未出仕。”
“所以皇上便猜想到臣?”
“这天下有这般势力的本就不多,墨莲社创社之人出自江南,与连相算是同乡,而名字中又带了个莲字……”
连非语苦笑道:“其实当初墨莲社不过是个以文会友的学社,只是后来……”
后来他的官越做越大,朝中敌对之人也越来越多……“朕明白。”
“不过后来社中不少人都是仰慕皇夫之名而来不假。”
而你也名正言顺拿宋原晋之名当幌子也不假。
“皇上稍等。”连非语走到里屋,从床上翻出两块令牌,跪下手举过头递给紫月,“请皇上收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