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有这般势力的本就不多,墨莲社创社之人出自江南,与连相算是同乡,而名字中又带了个莲字……”
连非语苦笑道:“其实当初墨莲社不过是个以文会友的学社,只是后来……”
后来他的官越做越大,朝中敌对之人也越来越多……“朕明白。”
“不过后来社中不少人都是仰慕皇夫之名而来不假。”
而你也名正言顺拿宋原晋之名当幌子也不假。
“皇上稍等。”连非语走到里屋,从床上翻出两块令牌,跪下手举过头递给紫月,“请皇上收纳。”
紫月先是扶起连非语,今日她已扶了不下数回,因此动作格外顺畅。再接过两块令牌,拿在手里翻看,一块令牌通体黑色,上面雕刻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在云中出没,“尊龙令?”
“不错,当初先皇将帝轻骑调守京城,并将此令交给臣,就是提防有人图谋不轨。如今此事已了,交还皇上再合适不过。”
紫月拿起另一块牌子,比尊龙令略小,青铜铸造,一面刻着一朵莲花,一面是墨莲二字。
“此令可调动墨莲社的暗探。”
墨莲社还有暗探?
紫月收起心中小小的惊讶,笑道:“却不知社的负责之人是谁?”连非语整日忙于国事,许多事肯定不是亲力亲为。
“他叫夏淳,是臣故友之子。”
紫月微讶,“是他?”
“皇上见过?”
“恩,数面之缘。”紫月将墨莲社令牌收好,将尊龙令递还连非语,“此令还是交于连相掌管……”
连非语退后一步,“臣请皇上收回成命。”
“连相?”
“臣一介文臣,实是不宜再领此令。”
紫月闻言,脸上怅然深锁,“可惜,我泱泱大秦武将有缺。”
“皇上何不办武举?”
“武举?”
“其实大秦向来崇文轻武,许多兵法人才埋没深山,往往一世都无出人头地的机会。皇上若办武举,以武功、兵法、战术等为科举之题,将这些人才招揽入朝,我大秦又何愁无将可用?”
紫月大喜,“连相实乃朕之良师!朕这就去办……”她匆匆走了两步,才有些尴尬地回头,“连相身体……”
“臣已无大碍,后日即能还朝。”连非语笑着补充道,“明日是休朝日。”
“那朕在金銮殿恭候连相。”
“臣恭送皇上。”
紫月与连非语相携出来,其乐融融,石平等人只是远远跟着。
一路出来也未碰到其他人,显然是连非语让他们避开了。
到了府邸门口,紫月指着那辆礼车,笑道:“还望连相不要治朕一个贿赂之罪才好。”
连非语也笑道:“皇上的贿赂,臣收的安枕。”
两人又寒暄几句,紫月才恋恋不舍地坐车去了。
车到转角,停着另一辆载满礼物的车,紫月坐在车里淡淡道:“去秦尚书府。”
车轮缓缓滚动,紫月突然道:“可知那门房叫什么名字?”
石平道:“姓屠,名昌,字茂盛,徐山人氏。”
紫月心中诧异,自己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石平竟然真的知道,眼中流露几分赞许,“一会儿去姜有为那里传口谕,给他安插个七品官做做。”
“遵旨。”
一车礼物加一个七品小官换回一个墨莲社和一块尊龙令,实在划算。
紫月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心情也跟着大好。
秦焕之的尚书府离这里不远,过了两条巷子便是。
规模比连相府自是小了不少,不过门口却热闹得多,七八辆马车拉载的礼物叠得三人高,门口有两个家丁正在一辆辆地清点。
紫月笑道:“没想到秦尚书朝上一本正经的模样,私底下生意却这么好。”
黄正武等人见这位少女君主虽面上笑容可掬,话里却透着丝丝寒气,因此都不敢搭话。
紫月正要举步,旁边突然出来一辆轿子悠悠然地擦身而过。
她脑中灵光一闪,对黄正武道:“拦下来。”
一个侍卫一个纵跃跳至轿前。
轿夫大惊,齐齐向后退了几步,轿子一个没抬稳,砰砰两声落到地上。
“啊!”轿子中发出一个吃痛的男声。
轿夫又惊又怕,不敢看轿子里面,只对着侍卫佯喝道:“什么人?”
紫月掩嘴笑道,“故人。”
轿帘被猛地掀起,沈林听着熟悉的女声一惊,穿着官袍从里面跌跌撞撞地冲出来,顾不得揉差点被摔成四半的,到了紫月跟前就要下拜。
“沈大人。”紫月两手将他手肘托住,“染天这厢有礼了。”
沈林想起这里不是皇宫,紫月乃是私访,连忙道:“谢姑娘有礼。”因他曾与紫月一同微服去过高君卓的故居,因此知道紫月微服时的名字。
紫月见那秦府门口的两个家丁正探头探脑地往这里看,立刻大声笑道:“沈大人也是来探望秦大人的?正好同路啊。”
沈林不敢揉,只好搓着腰杆赔笑道:“不错不错,正好正好。”
紫月满意的点点头,对黄正武等人道:“你们在门外候着。”吩咐完便往秦府里头走去。
那两个家丁认得沈林乃是住在隔壁府沈儒良大人的长子,当今皇上面前的红人,因此不敢拦他们,只是留下一个看东西,另一个一溜烟跑进去通报。
沈林伸头望了眼近在咫尺,只有一墙之隔的家门,摇头暗叹了口气,只得跟在紫月身后走了进去,看来今天去杯莫停与朋友小酌几杯的约会爽定了。
秦府的格局简单,基本与宅子初落成时相差无几。
紫月见几处宅院呈现败落,墙外青苔密布,藤蔓错绕,想起门外那几车高的礼物,不由低哼了一声。
走到一处别院门口,突听尖锐的嗓门大骂道:“滚你女乃女乃的混球!”
紫月的脚步下意识收住。
沈林捂住嘴笑道:“听声音,好象是秦大嫂。”
紫月点头暗忖道:秦焕之与沈儒良同辈,沈林口中的秦大嫂应是秦焕之的大儿媳妇。
“我呸!你讲得好听!说穿了还不是过河拆桥!”紫月一边往里走,一边听到秦大嫂那鞭炮般劈啪作响的数落,“你也不想想,当初要是没有我爹帮忙,王越那小子能这么顺当地落选么?”
沈林见紫月后背一僵,暗道一声不好,他与秦焕之同朝为官,比邻而居,又一同去过频州,可算忘年之交,交情深厚。
因此上前一步,欲张嘴提醒,却见紫月瞪他一眼,眼角的冷意好象化作寒风将他的嘴巴灌了个满当。
“我家公子体弱多病,久治不愈,老爷怕误了秦小姐的终身,才谴老夫送来歉礼,将这门亲事作罢。”紫月站在瓶形拱门边上,将里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秦大嫂冷笑一声,“哟,说得倒是比唱得好听!可我怎么听说王大公子上个月在江南为了一个**和人争风吃醋闹得满城风雨,还亲自把对方的肋骨都打断好几根。”
“正因我家公子命不久矣,老爷才事事由着他。至于打架之事,公子从头到尾不曾参与,出手的是敝府家丁,人现在还在大牢里关着。秦夫人如若不信,倒是可去江秦府查查。”
废话,江秦府的大牢关得起首府公子么!
秦大嫂声音愈加发冷,“好也罢,病也罢,既然你王家当初下了聘,我秦家接了聘,这事就是定了。退婚这种破坏尚书千金闺誉的事,你们最好先掂量掂量。”
这话说得极重,近似威胁。
礼部尚书虽比不上吏部兵部握有实权,但秦焕之毕竟是紫月极倚重的当朝老臣,在朝中还是颇有影响的。
对方闻言似是迟疑了下,才不卑不亢道:“王家自然不敢有损秦小姐的半分闺誉,幸好提亲之事知者甚少……”
“嫂嫂,何必跟他们这样死活纠缠,没了我秦家的脸面。退婚便退婚,反正我从未想过要嫁给商贾。”说话之人口气颇冲,显是气得不轻。
秦大嫂阴阳怪气地笑了声,“我的好小姐,你讲得轻巧,一个女子的闺誉哪里容得说退婚就退婚。要是让爹知道退婚的事是我松的口,少不得又要劈头盖脸的一顿。”
秦小姐气势顿时弱了下去,“我的婚事自然由我做主。”这话的气势远不如上一句,有些绵软。想必对秦焕之知道后的态度并无十分把握。
秦大嫂却不想轻易放过她,“你嫂子我虽然没读过书,却也听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谓长嫂如母,谁让娘过世得早,我少不得只好多担待些。”
秦小姐被她说得脸上挂不住,“这事我去和爹说。”
紫月听她们越说越僵,只好咳嗽一声,跨过园门走了进去。
园里众人见了她都是一楞,秦大嫂的目光跃过紫月落在沈林身上,脸上立刻笑出了千百朵花,“原来是小沈大人,你怎么不去正厅朝这园来了?”
沈林偷瞄了眼紫月,讪笑道:“很久没逛园子了,随处走走。”
秦大嫂虽没读过书,却是个极有眼色之人,目光立刻转到紫月身上。见她姿容不俗,气度雍容,不禁暗暗揣度来历,“这个小姐瞧着眼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模样这般标致?”
紫月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用标致形容,不觉莞尔,“我是路过尚书府,被秦嫂子的大嗓门给吸引过来的。”
秦大嫂闻言一怔,似是没想到她讲话这么不客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算计,故作沮丧道:“既然小沈大人都听到了,我也不好相瞒,只是王府如今欺上门来,爹又在修养,不敢让他操心,我一个妇道人家实在是没办法了。”说着,眼眶竟红了起来。
紫月几乎要为她说哭就哭的本领喝彩!明明刚才说听到她嗓门的是自己,她偏偏算到沈林头上,强拉沈林出头。
秦小姐气得嘴唇发白,“这等丑事,你竟还张扬给外人知道,你,你可还顾不顾我的名声了?”说罢,刷刷两行清泪从脸上划下,跌落在地上。
“不顾名声的是他们!”秦大嫂知道沈林与秦焕之交情不错,因此像找到靠山般肆无忌惮地指着王家来人的鼻子,“别以为给几车赔礼,给点臭钱就想打发人!你也不打听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尚书府!是朝廷一品大官……”
“住口!”
秦焕之站在门口,凸起的颧骨泛出两团异样潮红,嘴唇干裂,惟独那头如霜白发一如觐见时模样,被梳理得一丝不苟。
不愧是礼部尚书,就连在自己家,也是这般注重仪容。
他身后跟着一个家丁,紫月认得正是跑进来通报的那个。
秦焕之的目光在众人面前一一掠过,最后驻留在紫月脸上,发黄的眼白带着些许血丝,身体却慢慢地跪了下去。
紫月突然觉得他弓起的背脊比起头回觐见时伛偻了。
“臣礼部尚书秦焕之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每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得四周静谧无声。
秦大嫂和王家等人先是迷茫,随即惊惶地跪拜了下去,口中忙不迭地称着万岁。
紫月脚步移到秦焕之面前,淡淡道:“朕来得匆忙,未及通知秦卿……”话中未尽的含义让人深思。她顿了顿,缓缓吐出口气,似叹非叹,“平身吧。”
秦焕之身体摇了摇,推开家丁的搀扶,慢慢站了起来,“请皇上移驾正厅。”
紫月点头道:“好。”
秦焕之的脚步有些不稳,紫月斜瞟一眼,伸出手去支住他的胳膊肘,含笑道:“秦卿身子可有起色?”
秦焕之低头看着脚下,并未回答。
气氛莫名僵持。
沈林在一旁赔笑脸道:“我前几日来的时候正巧听到大夫说不用开方子,只是吃得好些,少操劳些,保持心情舒朗。”
“秦卿乃一国柱石,于公于私,朕哪里少得了他?”紫月笑笑。
秦焕之背脊一挺,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偏头对身旁战战兢兢跟着的家丁道:“去库房把王家的聘礼点出来,让他们一起拿回去。”
家丁如蒙大赦,连爬带跑地往回走。
正厅与适才的园子只隔了三道门,不到百步。
秦焕之到了厅内,亲自倒了两杯茶放在紫月与沈林身前,“府里的下人散得差不多了,请皇上和沈大人海涵。”
紫月的胃好似被揪了一下,隐隐浮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却说不出所以然。
沈林端茶的手一顿,“好端端地遣散下人做什么?”
紫月若有所思,“沈林,你去看着王家的人,让他们莫太过分。”
沈林嘴巴刚碰到杯缘,闻言呷了呷干涩的嘴唇,放下杯子,起身退了出去。
紫月正欲说什么,便见秦焕之激动地站起来,一头磕了下去。
“老臣,愧对皇上!”
紫月抢在他之前,扶住他的肩膀。奈何他一跪之心坚定,紫月一托未托住,连带蹲了下去。
“秦卿……”紫月望着他颤抖不止的身体,想起那日劝她充纳后宫时的执着,不由长叹一声,“朕不怪你。”
秦焕之跪拜的姿势一动不动。
“王越既然无意进宫,无论秦卿是否与之结亲,结果仍是一样,秦卿无须自责。”话虽如此,紫月仍是对王家所作所为厌恶至极。
先是装病瞒天过海,再是拉拢礼部尚书。这也罢了,现在看出秦焕之身体抱恙,秦家势力单薄,便过河拆桥……她眸中寒光一闪。
本来王越如此抗拒进宫,她也无意强人所难,可如今他们在她眼皮子底下装神弄鬼,将朝廷重臣玩弄于股掌,未免太不把她这个大秦天子放在眼里。
“但老臣此举,实是私心。”秦焕之自然不知道紫月此刻的想法。
他一生为官清廉,不想在最后搀了点私心,却让紫月抓个正着,“当初老臣曾将小女婚配于故交之子,奈何小女命薄,两月前,那位故交之子竟在一次骑射中坠马。”他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此后未几,王家之人便带着聘礼上门。老臣膝下只有一子一女,犬子无用,读书习武一事无成。老臣怕死后无人照料他们兄妹,才……”只能怪他的身体垮得太快,快得让他来不及选择和思考。
“若是这样,也没什么。”紫月舒出口气,适才听秦大嫂嚷嚷,说王越落选秦焕之也参了一脚,现在看来,怕是她随口夸大。
秦焕之固执地摇摇头,“王家是大秦首富,皇上若能将他收为己用,则国库无忧啊!而老臣为了一己私心……”
收为己用?
有什么方法比充实后宫收得更快的?
紫月好笑地摇头,“放心,朕自有打算。”她捶了捶微酸的肩膀,对仍跪在地上不起的秦焕之苦笑道,“秦卿,我们可不可以换个姿势继续谈?”
秦焕之这才摇摆着站起,扶着桌子坐下。
“秦卿,朕已经把北夷那个烫手芋头扔给孙化吉了,你的病也该好了吧?要不要朕让御医过来看看?”
“臣并不是因为北夷……咳咳……”
“朕说笑罢了。”紫月看秦焕之一脸焦急地咳嗽起来,不禁有些后悔开了这么个玩笑,“还是让御医来看看吧?”
“多谢皇上关心,臣是小病,用不着惊动御医。”
紫月想起沈林说大夫都没开方子,想必也不是很严重,便点了点头,“适才沈卿说大夫嘱咐秦卿要吃的好些,补补身子,正巧朕这次也没带其他,就是带了些补品,”
她见秦焕之又要推却,肃容道,“那是朕的赏赐。”
“臣谢主隆恩。”秦焕之说着又要跪下。
紫月扶起他,笑道:“免了吧,朕今天光是扶人就扶得腰酸背疼,秦卿好歹体恤体恤朕,别折腾了。”
秦焕之急忙弓身,“遵旨。”
紫月站起,“天色不早,秦卿也早点歇下吧。”
一番折腾下来,时近傍晚。
秦焕之一路送她至门口,那几辆车已被拉走,家丁正把一箱箱的聘礼往外抬,王家的人倒是不见。
秦大嫂原本叉腰站在门槛处吹胡子瞪眼,一边嘴巴骂骂咧咧。沈林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面上尽是苦笑。两人见紫月出来,眼睛俱是一亮,沈林正要上前,就被秦大嫂一个胳膊肘拐到身后。
“皇上,时间不早了,不如留下来用顿便饭吧。”秦大嫂讨好地看着紫月。
她笑着拱手,“多谢嫂子盛情,家里头还有事,不留了。”
秦大嫂想到喊自己嫂子的乃是一国之君,心里立刻抹了几百勺蜜似的,甜得不得了,嘴里连道:“那您忙那您忙。”
紫月跨出门槛,回头对秦焕之低声道:“秦小姐的婚事,就包在朕身上。”
秦焕之一楞。
“秦卿给朕拉了六次媒,朕总要回礼不是?”她意味深长的一笑,朝停在不远处的轿子走去。
沈林跟在她身后,正想着怎么月兑身,便听紫月回头笑道:“沈大人赏不赏脸跟朕去杯莫停喝一杯?”
天下能用朕这个字的,也只这么一个人而已,他能不去么?
沈林面上温雅一笑,“自当奉陪。”不知他那些朋友走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