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莫停,莫停杯。
紫月来得不早不晚,酒搂里的人坐得不多不少,正好在窗边还空了两个位置。
“挑雅致的上吧!”紫月招呼众人坐下,正好两桌。
石平第一次与紫月同席,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朕前两次来的时候,这楼上还没这么多玉屏隔阻。”虽是大堂,但被一个个碧玉屏风隔成各自小天地。
沈林笑道:“这是孟御史兴起的,原本是包厢前满之时用的权宜之计,哪知道其他人见了竟争相仿效,反倒成了风气。”
“孟子桥?”紫月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发怔。
“孟御史兴起的可不止这个。”沈林与孟子桥既是同僚,又是酒友,知之甚详,因此提起来头头是道,“他还亲手研究了道菜,叫相思入骨,成了杯莫停的头盘。”
紫月回过神,好奇道:“相思入骨?不知是怎么个相思法?”
正说着,小二已端了两盘菜上来。
沈林指着其中一道骨头汤道:“正是这道,来尝尝!”
“骨头是有了,不知相思在何处?难道是味道奇美,念念难忘?”紫月好奇地夹了一块在碗里。
沈林用筷子夹住骨头,又另取了只筷子,开始捅骨髓,才两下,一颗黑红的豆子从里面掉了出来,落在碗里。
“这是什么?”紫月随即领悟,“相思红豆?”
“皇……”沈林假咳一声,“谢姑娘英明!”
紫月依样施威,却是掉出两颗,“怎么有两颗?”
“这说明姑娘相思的人有两个啊!”一个锦衣青年自玉屏后转了出来,拍着沈林的肩膀笑道,“沈兄太重色轻友了,把我们这干子朋友晾在一边,跑来和佳人说什么相思……嘿嘿。”
沈林皱了皱眉头,“莫要胡说。”
紫月微微一笑,“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坐下同饮。”
石平立刻起来站到一边。
锦衣青年捋掌赞道:“巾帼不让须眉,我总算见到这样的女子了。只是我还有几个朋友,这张桌子小,不如同去包厢里坐坐。”
沈林还在犹疑。他最是知道这些朋友,一喝酒便舌头大卷,言行无忌。
紫月这几日在宫里正憋得慌,难得出来放松,自然是一口答应。
沈林见状也只得无奈跟随,心中更是暗暗提醒自己下次回家一定要绕过秦府。
前脚一踏进包厢,紫月就后悔了。在座四个人里,她认识两个。
“要不是我出去透气,还不知道原来沈兄把兄弟们晾在一边,是为了在大堂陪伴佳人。大家今天都别客气,一人先罚沈兄三杯再说。”那个锦衣青年捉狭道。
沈林一边偷瞄紫月脸色,一边恨不得把青年的嘴巴用封条贴住,“敬堂兄,小弟以往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喝了酒再说!”被称为敬堂兄的青年斟了满满一杯,小心翼翼地捧过来,“可不许洒了,洒一滴罚十杯。”
沈林平常和他们闹惯了,知道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脾气,只好苦笑着端起酒,正准备一口饮尽,便听到席间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余兄这可罚得不对了。”
余敬堂回头见张菊节笑得不怀好意,原不想接这个茬,却被另一个青年接了去,“哦?怎么不对了?”
张菊节见是唯一与他交好的成书怀接了话,立刻道:“这杯酒怎么也该让孟二公子来罚才对。”
孟子檀自紫月进门起,就沉着脸色,闻言只是抬头轻瞟了眼他,也不搭话。
紫月偏头想了想,才恍然道:“你就是那个独爱青山绕百川吧?”他长得太不起眼,自己开始还没想起来,只是那态度那神情,猥琐得与自己记忆中的人影重叠。
余敬堂好奇道:“什么独爱青山绕百川?”
紫月漫不经心地抢在张菊节前道:“哦,是这位公子在沐先生家里出的佳句。”
余敬堂还没领悟,呆道:“青山怎么绕百川?”
“那只能问这位公子了,大概他见过这么座奇山吧。”紫月一本正经道。
张菊节的旧日糗事又被翻出来说,心中气得要死,瞪着紫月的目光好似要凌迟一般,“我记得当日谢姑娘和孟二公子十分投契,怎么今日连声招呼也不打?”
这句话说出,紫月和孟子檀仍是不动声色,变脸色的却是孟子桥。他难得参加这种聚会,只因孟子檀近来心情莫名欠佳,才拉他出来散心,没想到正撞上紫月微服。孟子檀曾进过选秀名单,以他的性子即使落选恐怕也不待见紫月,因此他静坐一旁,准备找机会带孟子檀离开,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紫月和孟子檀竟是见过的。
“你们真是……”成书怀突然站起来笑道,“说了这半会居然还没入座,倒显得是我这个东道主招呼不周了。来来来,快快坐下再说。”
沈林搬了两把椅子,插入孟子檀与余敬堂之间。
紫月入座,左手正好是孟子檀。她原要换个位置,转念想到孟子桥既然与孟子檀同时出现,她的身份注定要曝露,换座反而显得矫情。
“谢姑娘婚配否?孟二公子和沈大人都是一时之选,可莫挑花了眼。”张菊节依旧纠缠不休。
沈林平日便张菊节这等人看不上眼,若非当初紫月让他彻查墨莲社也不会扯上关系,此刻听他说话咄咄逼人,忍不住道:“张少爷管得太宽了吧。”
余敬堂和成书怀一楞,沈林如今虽然位高权重,但他们都是少时交情,彼此从来不摆架子,他这样疾言厉色倒数首次。
紫月倒不惊怒,微微一笑道,“多谢关心,张公子如不介意,可称我一声夫人。”
张菊节怔住,看看孟子檀又看看沈林,小声道:“沈夫人?”
沈林蹭得一下站起来,脸色极为难看,“张菊节,你胡言乱语够了么!”就算他想死,何必找自己垫背。这句话若是传了出去,恐怕他就算不掉脑袋,乌纱帽也要抖几抖。
张菊节吓得筷子落在地上都不知道。
余敬堂也被惊得站起来,“沈兄何必如此大火,张兄心情不好,多喝了几杯……”
成书怀目光自沈林等人脸上巡了一圈,眼中似有所得,“敬堂你先送张兄回去。”
余敬堂看了圈,生气的生气,面无表情的面无表情,做东的做东,似乎只有自己无关紧要,只得认命地拉起还位缓个神来的张菊节,推出门去。
成书怀见门一阂上,便招呼道:“吃菜吃菜,这几道菜可是孟大公子的最爱。”
“哦?那可要好好尝一尝。”紫月笑着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笋尖入口,“恩,甜女敕润滑,似乎还有肉的鲜味。”
成书怀道:“用的是高汤。”
紫月故作恍然,转头问沈林:“高汤是什么汤?”
成书怀笑道:“谢姑娘问错人了,孟大公子才是吃的行家。”
孟子桥见躲不过去,只好道:“高汤分为三类,分别是毛汤、女乃汤和清汤。毛汤最简单,一般用鸡骨,鸭骨,猪骨,碎肉,猪皮等冷水煮滚,去沫,放入葱姜酒,以小火慢煮。女乃汤选用的料是鸡鸭猪骨,猪爪,猪肘、猪肚等,熬出来的汤呈女乃白色,故此得名。而清汤又分普通清汤和精制清汤两种。普通清汤是选老母鸡,配部分瘦猪肉,用滚水烫过放冷水旺火煮开,去沫,放入葱姜酒,随后改小火,保持汤面微开,翻着碎小水泡。最要注意火候,过大会煮成白乃汤,过小则鲜香味不浓。精制清汤乃取普通清汤用纱布过滤,将鸡脯肉斩成肉茸,放葱姜酒及清水浸泡片刻,用纱布包好鸡肉茸放入清汤,旺火加热搅拌。待汤将沸时改用小火,不能让汤翻滚。汤中浑浊悬浮物被鸡茸吸附后,取出鸡茸。这一精制过程叫”吊汤“,精制过2次的清汤叫”双吊汤“。这样精制过的汤是汤中上品,状若白水却清澈鲜香。”
紫月听得头晕目眩,其实论美味,这些菜肴尚不如宫中御膳,她适才也是随口一提,现在却有些懊悔,见他闭上嘴巴才舒出口气,“果然是行家。”兀自下筷不再赘言。
一时饭桌无言。
将所有菜都尝了个遍后,紫月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不负此行啊!”
孟子桥见机道:“我与舍弟还有事要办,恐怕要先行告退了。”
成书怀笑笑,似乎也没察觉告退二字有何不妥,“如此小弟也不便挽留,孟兄慢走。”
“正好,我也要告辞。”紫月站起来拱手笑道,“成兄盛情染天铭记了。”
成书怀连道哪里,神情却有些激动。
紫月与他们一路走到楼下,石平等人自是紧跟在后。
“沈林,”紫月上马车前突然回头问,“你可知京城有个客栈,三层高,有些破旧……对面还有一家糖葫芦,早晨还有临时搭的点心铺?”
沈林皱眉想了想,“三层楼高的破旧客栈在京城恐怕没百家也有几十家……”
紫月失望地敛起目光,轻叹道:“是么……”
“皇上要留宿客栈?”沈林心中颇不认同,面上却小心道,“客栈人多口杂,臣斗胆请皇上屈尊舍下。”这几话,他说得极轻。
紫月摇头笑道:“不必了,你不是管着刑部么?暗里派些人来也行,莫碍着眼便成。”说着,她搭着石平的手钻进马车,撩起窗帘见沈林依旧站在原处,似有心事,遂道:“今日微服之事,你知我知,不可对第三人言。”
沈林喜道:“是!”这是说不计较张菊节那些无心的胡言乱语了。
马车在京城转了半圈也没找到陌流星落难时住的那家。天色渐晚,紫月无奈,随便找了家住下。
石平寡言,黄正武本分,紫月微服逛着市集,周围虽是人流穿息,灯火辉煌,却觉得与漫步宫中花园无甚区别,因此只走了一会,便回了客栈。
客栈比先前住过的那个好了不少,来往皆是四方的商贾富豪,因此紫月一行并不十分引人注目。
“谁?”黄正武突然低喝一声,转身挡在紫月身前。
他们住的是玄字一至七号房,一排楼道到底,并无其他住客。对方似乎是故意的,黄正武在转角时才感觉到对方突然加重的呼吸声。
“没事,是朋友。”紫月拨开他,走到孟子檀面前,“有事?”
孟子檀倚门垂头不语,二楼外的月光被茂密树叶遮住,他的轮廓隐在暗处。
紫月越过他,正要推门,手臂突然被拉住。
“我想跟你谈谈!”孟子檀侧过头,黑白分明的眸子迎着暗淡的光,露出渴求。
黄正武紧张地站在原地,手捏成拳,随时准备冲过来。
紫月看着他,虽然不知道他看不看得见,却还是笑了,“好。”
客栈后院有一大块空地,平时都用来堆积杂物。
紫月和他站在树荫下,从别处竟也看不出来。
“是因为张菊节当初的话,我才落选的么?”孟子檀坐靠树杆,抬头望着她。
紫月俯低身子,“当然不是。”
“我的家世……也不差啊!”孟子檀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压抑在心里话堆积成山,出口却是些不着边际的。
“你不适合,”紫月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宫里的规矩很多。”
孟子檀的眸子渐渐亮起来。
“其实我很羡慕你。”她低头看着鞋尖,“所以,我不想让你有一天去羡慕别人。”
孟子檀突然站起来,腰际抽出一把明晃晃的软剑。
紫月莫名地抬头看着他。
“看过剑舞么?”他一个纵身跃到月下,姿如苍松,嘴角掀起一丝微笑,真气灌入剑身,剑直如竹,“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长剑击空,直指明月。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长剑一收,双脚在半空轻点,衣袂翻飞,竟如真的要乘风而去般。“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剑随身转,挑起朵朵剑花,如轻波逐浪,洒下银光片片,“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蓦地拔身而起,跃起数丈,空中一个翻转,俯身冲下,剑尖在地上轻挑,人如陀螺般速转几轮,落在地上收剑而立。
黑发在空中轻舞,他双目成凝,看着紫月一眨不眨,轻声念出最后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窗外,细雨芭蕉的稀琐声不断。
紫月闻着空气中微潮的湿气,瞪大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帐顶。
雨声渐大,滴答滴答个没完。
风声,萧索,雨声,萧索,视线可及的一切都萧索到了无生气。
天地之间,仿佛只有自己还是活着的。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孟子檀的目光在那刹是那么明亮,明亮到让人移不开眼。但他转身的背影又是那么坚决,坚决到自己发不出挽留之声。
双拳一紧,紫月猛地掀起被子,抓起外衣跑到黄正武房间门口,拼命敲门。
黄正武起得很快,开门的时候手里还抓着一把剑,“谁……皇上?”
“回宫。”紫月赤脚踩在地板上,乌发散乱,眸子清亮若晨曦之霜,“朕要马上回宫!”
马车在雨中疾驰,黄正武另择快马,先一步去开宫门。
黑蒙蒙的天,被密密麻麻的针雨覆盖,马车在雨里,无处可藏。
紫月将车帘掀起一半,外头风吹雨斜,打在她的鞋面上,一会就湿了一半,脚趾贴着冰冷湿漉的鞋面,凉到心头。
气势磅礴的宫殿很快出现在路的尽头,宫墙一寸一寸地上升在视野内。
宫门大敞,黄正武恭敬地等在一旁,马车长驱直入。
周围的墙,周围的景都是熟悉的。
她的心定了下来!
马车行驶渐缓,最后停了下来。
紫月定定地看着眼前撑伞站在雨中一动不动的男子,白衣如天上皓月盈辉,姿清如秋夜晚风拂面,雨打在他的衣袖上,好似亵渎一般。
这个人,是在等她吗?
脑海突然涌起这个念头,心像被无数团棉花塞满般透不过气来。
她猛地跳下车,朝来人跑去,鞋子踩得一路水花飞溅。
伞移到她的头顶上,雨水在伞下斜飞。
“皇夫到得好快。”一出口,紫月惊觉不妥,这话有暗责他在宫中密布眼线之意。
宋原晋的脸色有些苍白,发梢挂着无数小粒水滴,整个人融在雨里,透出丝丝寒气。那双清冷若晨霜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带着几分难以言语的幽深,紫月觉得心被紧紧一抽,他却移开了目光,“皇上身系江山社稷,万事应三思后行。”他并未掩饰话中的轻责。
弄拧了!紫月脑海突然浮现这三个字,紫月呆呆看着他,却不知该如何补救,面对连非语的泰然自若,面对秦焕之的游刃有余突然忘得一干二净。
雨水打在睫毛上,将视线抹出几片亮光,眼前男子近在咫尺,却在亮光里模糊。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朕,知道了。”
一句极淡极轻的话语被一阵风刮向四方,消失无形。
躺在承德宫熟悉的床铺上,紫月起伏的心跳慢慢平缓下来。
同样的雨夜,从不同的窗子看出去,会看到不同的景致。
客栈外的雨,细碎烦躁。宫殿间的雨,繁密宁静。
她吸了口气,慢慢闭上眼。
应有的睡意依旧迟迟未现,脑海中被两个身影不断翻搅。孟子檀月下舞剑时的洒月兑,宋原晋雨中撑伞的优雅突然融成一副画面,一静一动,各占住她的半边思绪。
胸口说不出的烦闷,她再次坐起,低唤道:“石平?”
“奴才在!”紫月今夜的反常他瞧在眼里,自是十二分的小心谨慎,特地亲自在门外守夜。
“掌灯,朕要看奏折。”
石平迟疑了下,道:“皇上,夜已深了。”
紫月兀自披衣而起,感到月复中空虚,又道:“再拿些吃的……不,拿碟花生来。”
石平见状知道劝说无益,连忙道了声:“遵旨。”他身后的小太监立刻上前帮宫殿里的灯都点了起来,石平一边打发人去御膳房找花生,一边着人将两个正热的暖炉放在紫月座旁。
她翻开奏折,上面的字开始还是晃悠在思想之外,等瞧得久了,便慢慢吸了进去。
石平将花生小心放在桌上,看到小太监将墨研之后,做了个手势,两个人悄悄退了出去。
紫月搁下批好的奏折,翻开另一本,随手拿起一颗花生放入嘴里。
明明是很香脆的味道,明明肚子一样很饿,却不是记忆中的味道。她将第二次伸向盘子的手慢慢缩回来,啜了口茶,将嘴巴里余留的味道冲去。
右边的奏折一本本少下去,左边的奏折一本本堆高。
夜空的黑,被雨水一层层洗褪,露出一片烟灰。
紫月执笔的手突然停在一本奏折上,入眼帘的三个字将毫无防备的她砸得一阵眼晕。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笔在指尖微颤。
陌流星……
陌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