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颖微微一怔,“谢皇上垂询,一切安好。”
她停下脚步,挥退左右,“除了这个,朕可猜不出其他来意了。”难道沈雁鸣回宫的风声已经走漏?可是沈林看起来不像得到消息啊。
李颖扑通跪下,“臣想求皇上准许臣参加武举!”
紫月默然地看着地上腰杆挺得笔直的少年,初进宫时的天真正直已经消融化作眼里的坚毅隐忍,家中突逢的惨变并未压垮他的肩膀,却让他迅速成长起来。
难道真的只有痛和苦才能让一个人真正的成熟?
“朕不能答应你。”紫月怜惜地看着他,却说出截然相反的话。
李颖瞪大眼睛看着她,虽然来时并未抱多少希望,但被真真切切的拒绝时,还是忍不住一阵发晕,“皇上!你既然能开武举,便不是墨守成规之人,何以不能……”
紫月看着他发红的眼眶,心竟被牵动相同的痛楚,“朕可以不墨守成规,却必须要有一个不墨守成规的理由。应一个无功无名的郎伴参加武举……你觉得这个理由如何?”
“臣一定不会辜负皇上的期望。”
“朕还未对你有任何期望。”紫月淡淡道。
李颖咬着下唇,突然站起身扭头就走。
紫月不以为忤地一笑,向站在远处的石平招招手道,“石平,朕的女官呢?这几日熟悉下来,应该可用了吧?”
“回皇上,范姑娘正在朝漱房候旨。”朝漱房乃是各太监宫女休息等候的地方。
“恩,既然朕身边有了她,你也可以放心去做大内总管了。”
石平慌忙跪下,“奴才谢主隆恩。”
石平于大内总管之位乃是迟早之事。
紫月等他就任,便打发他去整治各宫各司太监宫女,一时后宫人人自警,风气井然。
安家镇之行在即,紫月拨冗向各个太妃请安。马太妃依旧闭门谢客,她也不以为意,嘱咐丰回宫太监小心照料,容辞切切倒让范佳若侧目。
马不停蹄去完四宫,紫月迫不及待回承德宫批阅奏折。
范佳若磨完墨,只得静站在一边,看这个大秦最尊贵的女子用一笔一划决定整个皇朝整个国家的命运。
大约半个时辰后,她觉得小腿上好象有千万条小虫蠕动,又麻又痒,忍不住用手轻轻捶了捶大腿。
“怎么了?”紫月自奏折中抬起头。
范佳若急忙站直身体,“没什么。”
“坐吧。”
“呃?”
“以后朕批阅奏章时,准你坐在一旁,取几本书看也可。”
“谢皇上!”范佳若小心挪动发麻的小腿,挑了把不远不近的椅子坐下。
“朕以前在宫中便听闻过你,父皇还曾一度想立你为墨哥哥的侧妃,可惜被范老回绝了。”
范佳若脸上一僵,“倒不曾听家父提起。”
“墨哥哥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偏巧又让皇嫂知道了……”紫月说着说着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范佳若好奇地看着女帝。
“墨哥哥只好说是替清哥哥物色的,又发了半天的誓才对付过去。”
范佳若垂目不语。
“可惜清哥哥很快就去了封地,”紫月幽幽一叹,“后来他立妃,朕还是从驿报知道的。”
范佳若见紫月似乎陷入回忆,面上虽然淡淡的,但眸中满是遗憾与怅然。心中一时吃不定她是真情流露还是虚情假意,范拙在家时也曾几次提起这个大秦皇室最受宠的金枝玉叶,但前后态度截然不同。
当紫月只是公主时,范拙赞敏而好学,智而不群。但当她登基之后,他口中便只剩下四个字--牝鸡司晨!不过她对紫月,是好奇大于其他感情的,毕竟她也是女子。
“启禀皇上,凤章宫总管如意求见。”
紫月被一声尖锐的通传打断思绪,若禀告的是石平,声音必定是轻而不弱,恰到好处。
“宣。”
“奴才如意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如意声音好似磨刀般的沙哑。
紫月打趣道:“如意长大了,还想不想吃糖葫芦了?”
如意抬起头笑道:“只要是皇上赐的,奴才都求之不得。”
“敢情只要不花钱都是好的。”她抚着额头,“起来吧!”
如意站起来侧头打量了眼范佳若,虽然只是一瞬,范佳若却觉得好象自己从头到尾被看了个透彻。
“佳若是朕的起居女官,以后石平不当值的时候,都由她替上。”
“佳若姑姑。”如意露出乖巧的笑容,看上去完全人畜无害,好似刚才那刺探般的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如意总管。”范佳若站起身,微微一福。
如意笑笑,转头对女帝道:“主子说凤章宫的桃花开了,请皇上同赏。”
“哦,桃花满陌千里红,朕倒真想看看。”紫月搁下笔,“佳若,朕看你也累了半天了,先回去歇着,到申时再过来。”桃花?凤章宫哪里有什么桃花。
紫月看着范佳若退出大殿,睥了如意一眼,“恩,可以说了吧。”
“沈郎伴想求见皇上。”
紫月沉默了下,“他……还好么?”
“精神好多了,见到御医和主子都很冷静。”
万一见到自己不冷静怎么办?紫月想了想,把这个放在心里,“罢了,春天到了,总要看看桃花的。”
凤章宫与承德宫相临,天色又尚早,紫月便与如意徒步过去。
“奴才听说皇上这几日要离宫。”如意小心翼翼地开口。
“不错。”
“皇上几时启程?”
紫月斜看他一眼,“三日后。”
如意沉默不语。
凤章宫瓦欺霜胜雪,比天上皓月更皎洁三分,乃秦朝开国之后手笔,远看如山霭,近看似雪峰,紫月骤觉整个皇宫的确此宫才当宋原晋。
“六月初三,是宋夫人的忌日。”
紫月前脚刚踏入凤章宫,便听到如意用极轻的声音道。
沈雁鸣坐在床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帐顶。
紫月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参见皇上……”他挣扎着要起来,却被紫月挥手制止,“免礼,沈郎伴连日奔波劳累,不必拘此虚礼。”换了平日,她说话决不会如此客气,只是眼前却是她亏负于沈雁鸣,自是理不直气不壮。
沈雁鸣见她靠近,身子不由地颤了下。
紫月见他脸色憔悴,眼角甚至多添了几条纹路,心中更是歉然,识相地挑了把三步远的椅子坐下。
“你安心在此养病,需要什么,只管与皇夫说。若想回去,朕可安排你回熹微宫。”她言前言后全是病字,半点不提伤势。
沈雁鸣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皇上……”
“恩?”紫月尽量露出可亲的笑容。
他咬着唇不作声。
如意早在她进门时便离开了,因此屋里只有他们二人,反倒沉默得尴尬。
“你回宫的消息……朕还未告知沈家,若是想让他们进宫看你,朕可以安排。”
“不要告诉他们!”
猛然提高的嗓音像利剑一般穿过紫月的耳朵,害得心跳猛增。
“我,我……”他头慢慢埋在双膝间,抱膝的双手握得死紧。
紫月舌忝了舌忝嘴唇,第一次感到词穷。
思虑半晌,她起身缓缓道:“过几日,朕会派人去胜州接你。这几日,便先住在凤章宫吧。”
缩成一团的身影不停颤抖着,犹如受惊的兔子。紫月又站了会,见他毫无反应,叹了口气,轻轻从外面把门关上。
那一刹,屋内似乎隐有呜咽声传出。
武举榜文张贴天下,民间偶有疑虑之音,却很快被热情群涌应者淹没。连非语一边忙得焦头烂额一边要应付独孤凉为首旧派武将的刁难,实在不可开交。
赈灾银前后分了三批陆续到了地方,刘珏为争表现,工部日夜不歇,务必尽快为灾民重建家园。
孙化吉户部礼部两头跑,一面数银子,一面与沈林谈议和细漏,孙夫人刚养出来的两斤肉很快又还了回去。刑部御史吏部则是盯紧了樊州童堤案,前面准备随时抓人,后面准备随时派人顶补缺。
这两日紫月被他们左一句皇上,又一句启奏,抢得四处乱跑,范佳若头一次知道原来当皇帝竟是这么累的差事。
“皇上,户部尚书孙化吉求见。”
范佳若现在一听这句就开始疼。
紫月放下茶杯,“宣。”
“臣孙化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皇上猜臣刚从哪儿来?”孙化吉笑眯了一双小眼睛。
范佳若惊愕地看着女帝一本正经地模着下巴思索,“恩,多半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嘿嘿,皇上英明,洞悉乾坤,德盖九州……”
“孙夫人知不知道你去了青楼啊?”
孙化吉立刻把剩下的恭维吞回肚子里,“臣所作所为,俱是为了皇上,为了大秦,还请皇上明鉴。”
“那就要看你差使办得如何了。”
“当然是妥妥帖帖,顺顺当当。”
紫月露出笑意,“如何个妥帖顺当法啊?”
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让看在一边的范佳若不寒而栗。
“总之,王四海已经同意捐献一百万两纹银于朝廷,并募集大量物资运往各州受灾地区。”
她满意地笑笑,“王四海果然心系朝廷,为国为民。”紫月铺开宣纸,在上面亲提‘仁商’二字,“你去裱起来,送到王家去。”
孙化吉一边接过一边笑道:“皇上一字万金,可否也赠臣一幅。”
紫月二话不说,大笔一挥,气势纵横的狐狸二字一蹴而就。
孙化吉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王四海一百万两换来的两个字,还不如臣这两个字的笔画多,划算划算。”
“……孙卿果然精打细算,半点不亏啊。”
他得意地笑了两声,又遗憾叹道:“不过可惜,王越的身体似乎拖不过今年了。”没有威胁的借口,下次再让王四海掏荷包恐怕就不容易了。
“那你看王四海身体如何?”
“十分健朗。”孙化吉一楞,这次是以召王越入宫为威胁手段,“皇上难道想召他入……”剩下一个字被紫月瞪掉。
“万金一字非人人可得啊!”意思就是拿人钱财,于人消灾,办法自然是你想。
孙化吉低头看着手上的两幅字,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范佳若暗忖,高阳王与紫月果然是同胞兄妹。
孙化吉前脚刚离开,后脚连非语与独孤凉即双双求见。紫月见怪不怪,这两日他们为武举之事,事无大小都要争论一番。连非语虽然是百官之首,但遇到武将出身的独孤凉也十分头疼。
“区区武举而已,又哪里难住两位大人了。”紫月不无嘲讽道。虽然倾向连非语所提之议更多,她表面上却各打五十大板,无关痛痒的便由着独孤凉来,免得招致武将派系的不满。
“臣与独孤大人正在商议武举因侧重战术策略亦是武功骑射。”
自然是战术策略,若要的是一个武功绝顶的高手,还不如去各大派招安掌门,或是直接任命武林盟主为状元。“这倒至关重要,两位爱卿是何建议?”
“臣以为武功骑射再出众,也只是一夫之勇。只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败敌军于股掌才是万夫莫敌之勇。”
“独孤大人此言差矣!”连非语慢条斯理道,“自古以来文状元即为天下文人典范,那么武状元自然应是天下武者榜样。武举若只重策略文章,又与文举何异?难道独孤大人心目中的武状元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却满口兵法的纸上谈兵之徒么?”
单论口舌,独孤凉这个早年混迹军营的武将又怎能与文臣佼佼的连非语相比,当下沉默。
两人寥寥数语,紫月却已听得十分明白。
论战术策略,那些武将世家世代领军作战,大小战役不知凡几,自然比普通百姓得天独厚。如此一来,自然对独孤凉身后的武将派系有利。反之,连非语若想在武将中培植势力,自然是找那些无权无势无背景的草莽出身更为容易。
“两位爱卿所言,各有道理。”紫月沉吟道,“不如这般,骑、射、力、武还是主考,朕可不想哪天在战场上,我堂堂大秦将领还需要士兵的保护。不过,战术策略出众者,无须武进士考核,直接参加殿试!”
连非语与独孤凉两人一合计,都觉得对己有利,当下道:“皇上圣明!”
六月初二,天朗气清。
十里锦旗自京城出发,向安家镇进发。
沿路百姓夹道匍地跪迎。
石平自小太监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酸梅汤,转身对帝辇道:“楝容县官张有福送上酸梅汤,请皇上品尝。”
“恩。”
石平掀帘而入,过了一会端出空碗交给小太监,低声说了两句。
小太监一路小跑到仪仗前面。
等在路旁的张有福激动得双颊发红,“皇上,可有说什么?”
小太监道:“皇上说太酸。”
张有福表情顿时一蔫。
“皇上还说张大人若有时间做酸梅汤,倒不如花时间在治理一方上。”
张有福的脸色如丧考妣,半晌才道:“臣,臣谢皇上金口玉言。”小太监却早已走开了。
六月初三,细雨绵延,密密覆盖整座皇宫。
往日人烟罕见的西北冷宫,今日却有了动静。
宋原晋跪在地上,将一幅又一幅画卷投入火盆。画卷上峰峦奇秀,江河清缓。有的落笔寥寥,墨痕粗犷,却气韵磅礴。有的精工细琢,色彩斑斓,画如实景。无论何种风格,都是难得的珍品。
如意和一个黑不溜秋的小太监跪在两侧各自撑着一把伞,一个拼命将宋原晋护在伞下,一个小心不让火盆被雨打湿。一个伸头伸脑地朝门洞方向打探,一个眼睛贼溜地不知想啥。
将最后一幅画掷入盆内,焚化成灰,宋原晋才慢慢站起身子,浸湿的衣摆粘在腿上,皱成一团。
“你瞧什么呢?”小太监突然一手拍在如意的后脑勺上。
如意撇开头。
自从进宫后,他就看自己不顺眼,明里暗里使了不少扳子,虽说无伤大雅,也搅得心烦。
“你该不是在等皇上吧?”他视而不见他冷漠的表情,笑嘻嘻道,“你觉得皇上会长翅膀飞回来?”
如意狠狠扫了他一眼,有种心事被道破的尴尬。虽然当时女帝什么都没说,但他就是觉得女帝放到心上了。所以虽知紫月应是昨天就离开了,心里忍不住还抱一丝希望。
“戏文里都说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今天好的指不定明天就不好了,刚才好的指不定一句又不好了。你看历史上那些后妃关进冷宫之前谁不是宠冠一时,皇恩浩荡啊。自古无论明君昏君,一谈起国家社稷就头头是道,一谈起儿女情长就朝秦暮楚。男的女的都是一般的。”
“戏文是戏文,皇上是皇上!”
“那些唱戏的都是从书上学的,书上都是从历史上搬的,不然他们哪里能将皇上后宫里头的事情说得有根有据。”
“历史上的皇帝又怎么可以和当今皇上混为一谈,何况前朝不也有一位女皇与皇夫恩爱到老么?”
“嘿嘿,那怎么一样,那位女皇后宫可没这么多郎伴蓄子。”
如意顿时一窒,转头看自己的主子,只见他低头看着火盆,对身旁一切置若罔闻。如意扯住小太监的袖子,压低嗓子道:“你挑拨皇上与主子的关系,居心何在?”
小太监嘿嘿一笑道:“咱当奴才的能有什么居心?不过是想主子荣华富贵,我们跟着喝汤罢了。”
“主子是皇夫,只有与皇上相亲相……相敬才好,还说你不是别有居心?”
“皇夫?!自古多少皇后变废后,坐穿冷宫。天底下只有自家血亲才是靠得住的,其他人说得再好再动听,一转眼,说翻脸就翻脸了。”
如意总算明白小太监为何借了这么大个胆子说这么多可视为大逆的话。“是……老爷的意思?”
小太监瞥他一眼,又提高嗓子道:“听说如意总管前两天特地把夫人的忌日告诉皇上了?皇上怎么说?”
如意支吾道:“皇上自然是……恩……”
宋原晋缓缓回过身,“他让你带的话已然说完了?”
小太监赔笑道:“说完了。”
“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小太监道:“是是是,奴才这就告退。”走了两步,他又道,“不知少爷有没有话让奴才转传?”
“他是你父亲还是我父亲?”
小太监怔了下,反手给了自己两个耳光,“是是是,老爷和少爷父子情深哪里要奴才在里面瞎搀和。奴才这就走,不不不,这就滚。”
如意看着小太监刚才还一副趾高气扬理直气壮的样子,现在几乎是夹着尾巴在跑。
“他是宋家最说得上话的人之一。”宋原晋淡淡提醒道。
如意皱了皱眉,“说一套做一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接过如意递来的伞,慢慢朝外走去。
如意回头又看了看,虽说这里是整座皇宫离宋府最近的地方,他还是非常不喜欢过来,总觉得这里阴森森好象有什么在飘荡。回过头,发现宋原晋背影越来越远,才忙不迭地收拾地上的东西,朝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