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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到了午时,吹来的风却有些寒冷。太阳时不时被云雾遮住,照在身上没有一丝暖意。我站在辕门的皂旗下,默默看着一队队的担架缓缓进入大营。担架上的有些面孔仿佛前些天曾经看过,熟悉而又陌生,我喊不出他们的名字,只知道他们今天早晨随着阿爷整队出发,三万人的队伍是辰时离开的。直到现在只是回来些伤员,这些被抬回来的人会被送到后营的军医处,那是我最不喜欢去的地方。那里的泥地是黑色的,顺那是血液干凝后的颜色,那里永远有惨呼和痛号声,还有一股莫名的恶臭。被抬回来的伤员大多就是包扎一下,然后躺在营地后的大棚里,能挺过去的就活,挺不过去的会包上草席埋在山后的某处。
我不应该在这里,我应该是在长安的。现在是秋社的时间,今年子建会作出什么样的辞赋呢?丞相大人常常拿我去和子建较,而我的目标是丞相大人。阿爷我是家族的千里驹,不能只写辞作赋,于是我被带到了这里。
想起离开长安的时候阿娘抱着我流泪,我有些羞愧,我已经十三岁了,也是个男人,不应该再如此儿女态。那时丫鬟颦儿悄悄抹着眼泪,我已经看到她红红的鼻尖。不要忘记我的诗稿啊,等我回来还要整理呢,但愿颦儿记得我的叮嘱。当我把颦儿绣的荷包交给顺时,我看到他抿紧了嘴。放心吧,我会带顺一起回来的,我记得对颦儿的承诺。颦儿在分离时哭着对我,为什么要打仗呢?
是啊,为什么要打仗呢?我也不明白,我只知道来到这座定军山,每天看到的只有死人和伤员。阿爷忙于军务,很少与我见面,我只能带着顺在军营里四处看着。看到兵卒们提到阿爷时崇拜的眼神,我也会自豪;听到画角呜咽、羌笛声声,我也会和兵卒们一样望向长安。
天越发的寒冷,辕门口忽然一阵喧哗,把我从遐想中拉了回来。是一大批盔甲不整的士兵抬着担架和伤员冲进了军营,营地顿时忙乱和喧闹起来。我走到营中的空地,想从满地的伤员中找到些熟悉的面孔,或许是希望不要找到熟悉的面孔。
“猛夏侯,三日五百,五日一千!”突然一声凄厉的呼喊让我吓了一跳。
我急忙找着呼喊者,在一片狼籍中我找到个满脸鲜血的兵卒。他双眼无神地望着天空,不停从嘴里吐出血沫。我蹲下声大声询问他:
“前方如何了?”
他只是静静躺在地上,并不理睬我。他应该在等待着自己的命运,身边的其他伤兵发出阵阵地惨呼,我无奈地蹲在那。阿爷去得太久了,我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军医来到这片空地,看来后营已经没地方处置这些伤员了,军医当场在这里检查着。顺轻轻搀扶起我,给军医让出道路。风逐渐大了,开始呼啸,夹杂着伤兵的惨呼。我呆呆看着脚边的士卒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被包扎后在休息,而另一部分却不做任何医治。我明白那一部分的已经被抛弃了,他们像一堆货物般被任意放在空地上的角落,他们的鲜血在慢慢浸润着土地。
“猛夏侯,三日五百,五日一千!”那个吐着血沫的兵卒忽然又大叫起来,他就躺在那角落,依旧两眼望着天空。这一叫却不曾停歇,他身边的兵卒开始呼应,一个个都嘶着嗓子吼到:
“猛夏侯,三日五百,五日一千!”
“猛夏侯,三日五百,五日一千!”
这个声音渐渐大起来,我觉得头昏眼花,跌跌撞撞地跑离那块空地,不祥的预感围绕住我的心头。顺搀扶着我,他的眼里写满担心。
我用力摇摇头,把烦闷压下,急急向自己的营帐走去,我要穿戴起铠甲,我要去寻找阿爷!
在顺的帮助下,我穿戴起铠甲,佩上从未使用过的战剑,正准备为马上鞍,大营忽然爆发出一声如山崩似的大响。
炸营了!我站在营帐门口,瞪着双眼看着士卒犹如潮水向营后涌去,他们疯狂地奔跑着,互相推搡,互相踩踏,又张开口大喊:
“败了!败了!”
败兵大量的从辕门冲了进来,人群汹涌,顺和我急忙退到营墙躲避着。在混乱的人群中我看到远处出现一面红旗,上面写着“河间张?”,难道张将军也败了?
我带着顺拼命想朝红旗靠近,但人潮仿佛急流一样要把我卷走,顺大叫着,又把我拉到营墙边。我远远看到张将军手提铁枪,铠甲和头盔上血迹斑斓,短须不知是被汗水还是血水粘成一坨。我和顺拼命喊着张将军的名字,但人群的狂呼和哀号吞没了我们的声音,红旗终于消失了在我们眼前,最后人潮也终于消失了。
营地里变得安静,倒下的人已经被踩成肉泥,能跑的已经全跑了。顺的脸变得如纸一样苍白,我想自己的脸色应该和他差不多。
“少爷,我们也快走吧。”顺子哭丧着。
我木然看了看四周,脑子里一片混乱,阿爷究竟怎么了?难道这么大片营地都不要了?
“猛夏侯,三日五百,五日一千!”忽然一阵微弱的声音传来。那些伤兵还在那个角落,我看着他们麻木的表情,心中惨然。是啊,夏侯的威名不能倒下!
“顺,你快走吧。”我回头对顺。
“那少爷你呢?”顺惊恐至极。
“我在这里等阿爷回来。”我毅然地到。
“夏侯将军役了!哈哈,夏侯将军役了!”伤兵中突然传出一声尖叫。
我的身体晃了晃,虽然我已经预料到,但我依然不敢相信阿爷就这样走了,阿娘还在等我们回长安呢!我觉得一股苦涩泛上嘴角,夏侯家又少了一人。这就是打仗吗?
“快走吧,颦儿还在等你。”我轻轻推了下顺。
“不,少爷!我答应过颦儿要照顾您!”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唉。”我不由叹了口气。
在地上我和顺找到一面皂旗,我用碎布沾着地上的血水在旗子中写上大大的“夏侯”两字。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写字了吧,我微笑着想。
把旗子插在辕门口,风猎猎地吹来,旗幡迎风招展,夕阳在云层中露出丝丝金光,把云层镶上一道金边,我和顺的身上也被镀上一层金红。大地忽然颤抖起来,地面的石块和尘土跳动着,我看到远处出现黑压压的人马。骑兵,像潮水一样的骑兵向营地冲来,马蹄隆隆声中我已经能看到打头的是位老将,须发皆白,他身后的掌旗高挚着一面大旗,上面是一个闪着金光的“黄”字。
我用力拔出战剑,大喝一声迎了上去!
夏侯荣,幼聪慧,七岁能属文,诵书日千言,经目辄识之。文帝闻而请焉。宾客百馀人,人一奏刺,悉书其乡邑名氏,世所谓爵里刺也,客示之,一寓目,使之遍谈,不谬一人。帝深之。汉中之败,荣年十三,左右提之走,不肯,曰:‘君亲在难,焉所逃死!’乃奋剑而战,遂没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