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明净的玻璃,他终于看到了她。
梅飞飞静静地躺着,因为手术,头发被剃掉了,缠着厚厚的纱布,衬得她纤柔的脸庞越发瘦弱苍白。
“可以,让我进去吗?”傅远目不转睛地看着,口中却在低声地问护士。
“这……”护士有些为难。
傅远转过头,目露哀求之色:“求你!”
护士的脸上流露出不忍的表情,低头想了想,她叹了一声道:“好吧!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上班,就让你进去一会儿。但是你要记住,”她认真叮嘱,“这是重病监护病房,只能是一会儿!否则,对她的病情没好处。”
傅远点点头:“你放心!”
护士给他开了门,又推他进去,旋即轻轻地退出来,留给他一个自由的空间。
傅远伏在床边,轻轻地去捧梅飞飞的手,像捧起一件珍贵易碎的瓷器。她会弹琴,又会字画,手指上有细细的茧子,但仍然白晳而纤长。这时手背上扎着冰冷的针头,看得他心中一阵疼痛。
“飞儿,对不起!”他沉沉的声音里流露了无限痛悔,“曾经,你铁了心要远离我,我却不顾一切地死死纠缠着你。是我错了!我应该让你走,让你远离。真正是灾星的人,不是你,而是我!如果不是遇到我,你怎么会遭遇那一切?如果不是我缠着你,又怎么会有今天的这些事?”
他握着她的手,在唇边轻轻蹭着:“只要你能醒来,只要你平安无事,我愿意离开。只要你安安稳稳地渡过这一生,我愿意付出一切,哪怕相思成狂,念你至死。飞儿,飞儿!”他垂下头,喃喃地念她的名,一滴剔透的水珠,带着炙热的温度,落在她冰凉的手上,像是一个吻痕。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这一刻,看着眼前毫无生气的人儿,傅远终于被无助与绝望所击倒。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原来不是已失去和求不得,而是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坠入地狱,却无能为力!
病房外的护士,一直静静地看着,此时也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眶。她虽然不了解这两人曾经验历过什么,却仍然被这男子的真情流露所打动了。
她只顾自己感慨,却没料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男人。无意中一瞥,被吓了一跳。但她随即就发现,这男人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如她一般,怔怔地看着玻璃窗内的一男一女,神色之间,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
**
傅远自已推动轮椅出来的时候,小护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静静等待他的,是立在玻璃窗前的林文鹤。
林文鹤的目光原本停驻在病房里的梅飞飞身上,这时转过了头,看着他,随即泛起一个淡得几乎看不出的微笑,轻声道:“你醒了。”
傅远的眼睫还带着未干的泪渍,因为没料到会是他在,猝不及防之下,只能略点了点头,有些不自然地偏过脸。
林文鹤缓步走近,绕到他身后推动了轮椅。“我们,聊一聊吧?”他问道。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傅远点点头:“好!”睡了一天一夜,有些事情是应该好好聊一聊。
这时是晚上九点来钟,没什么人走动,病区里很安静。林文鹤向护士打了个招呼,推着傅远来到医院休闲的小花园里,在路旁一张木椅边,停下脚步,自己坐了下来。
夜色漆黑,一盏小路灯幽幽地亮着,散发出朦胧的光晕。凉风一阵阵地吹,提醒着人们,这季节是G市短暂的秋天。
“我先和你说说这两天的情况吧!”林文鹤像是了解傅远心中所想,首先开口道,“姓安的没什么动静,估计也在养着伤,但我相信,他一定会知道飞飞和你的情况的。不过,如今飞飞这个样子,我想他也不能再有什么举动。而飞飞的伤,我猜你已经和护士了解过。外伤还算次要,失血过多也还能挽回,只是颅内的出血,是任何人没有办法预后的。”说到这里,语气沉重,傅远能听出他心中最伤痛最真切的感情。
“但是,你放心!”林文鹤话锋一转,盯着他的眸子,在夜色里闪闪发亮,“我会照顾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照顾好她!”
傅远没有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接这么坚定,一时有些怔愣,随即心中涌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庆幸吗?因为飞飞能够遇到这样的一个男人!还是失落?因为自己始终不能再伴在她身边……
傅远沉默了一下,问道:“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我听说,你是个名人,你能够做到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吗?你的家里人,又能够同意吗?倘若飞飞……真的不能醒来,或者……你要知道,照顾她,可能就会是一辈子的事情。”
林文鹤轻叹一声,仰起了头,望向被G市灯火映红的夜空,幽幽地道:“我知道。这些我都想过了。也许,说出来你不相信,我遇见飞飞的时间并不长,但我确实爱她,认真地爱她。”
“我的家庭很美满,父亲和母亲很恩爱。从小,他们就用实际行动教育我,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不能对她三心两意。全心全意地爱她,是一个男人最大的责任!”
“的确,我也曾经爱过其他女人。我的初恋,我曾经以为就是要爱护一辈子,相守一辈子的女人。如果不是她主动离开,我想我这一辈子可能真就这样了。但是……她已经走了,而我遇到了飞飞!”
“在最低潮最痛苦最失落的时候,我遇到了她。她原本就是一个很吸引人的女子,但我最喜欢的,却是她身上的一种坚定。这种感觉告诉我,她会是一个和我一样的人,一旦爱上,就不再动摇。可是,她对我说,她曾经爱过的那个人,也背叛了她。”林文鹤说到这里,目光又落回傅远身上。
傅远浑身一震,他的话和他的目光,分明都别有深意,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林文鹤深深地注视着他,继续说道:“其实,我知道她不爱我。我明白,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能有这样幸运的机会爱上第二个人。有一种人,她只有一颗心,若是将这颗心给了某个人,那就一辈子再也无法收回。哪怕这个人伤害她,背叛她,遗弃她!”
傅远彻底呆住:林文鹤,他……
“你,就是那个人吧?!”林文鹤的目光紧紧地锁着他。
这句话问出来,实在有着很深的意图。从表面上看,只不过在问他是不是梅飞飞从前爱过的人,但两个男人却都心知肚明,他问的,分明是另一层意思。
傅远极为震惊,但愣了半晌,没有答话,抿紧了唇,却终于点了下头。
林文鹤意味深长地道:“果然如此……”
傅远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你,怎么能知道……”
林文鹤轻轻一笑:“飞飞什么都和我说了!她曾经两世为人,我猜得没错的话,这一点你也早就知道!”
傅远再一次震惊。一来,他没料到梅飞飞会与林文鹤无话不谈到这个程度,二来,他也没想到,自己与林文鹤不过数面之缘,也能被他猜到。
“刚才我在病房里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他不确定地问。
林文鹤点点头:“是,我都听到了。但其实在今天之前,你给我的感觉,就已经很是奇怪。可能,因为我真的相信飞飞的话,真的相信这世上有重生这种事吧!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和飞飞,仿佛就是来自同一个世界的……”
“那……飞飞……她知道吗?”傅远忽然想到什么,立刻从椅上坐直了身体,小心问道。
林文鹤沉吟片刻:“我想她还不知道。”
傅远松了口气,靠回椅背上去。
“你怕让她知道?”林文鹤挑眉看了他一眼。
傅远苦笑:“这几年来,她还肯让我靠近,完全是因为把我看作了另一个傅远,与前世那个不同的傅远,也是从来没有伤害过她的傅远。倘若,倘若被她知道我其实还是那个人,那我……”
林文鹤了然地点头,眼神锐利,又问:“前世,难道你真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不!”傅远严肃起来,认认真真地道,“我是伤害过她,但是却从来没有背叛过她,也没有遗弃过她!”
“我想也是。”林文鹤轻笑,“你都能为她重生了,既然这么爱她,又怎么会做那种事?是误会,对吧?那个艾洁,绝对不会是心思单纯的小女生。”
“是……”傅远又苦笑,“前世的我犯了很多错误……”
“那么,现在,你又有什么打算?”
傅远怔了怔,轻叹道:“我想,也许我应该离飞飞远一点。但是,她如今这个模样,我……我……”说了两句,眉头微微轻颤,像是无尽的痛苦又涌上心头,却只能苦苦压抑。
“你的确应该离开!”林文鹤肃然道,沉吟片刻又说,“坦白说,我讲这话当然也有私心。毕竟飞飞现在的男友,是我!我希望你离开她,让时间来冲淡她心中的一切爱恨,让她能够重新平静地生活。更何况,你也应该清楚,她既然答应做我的女友,就不可能会再回头。”
傅远垂着头,闷声不吭地听着,夜色之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但更重要的是,你若留下来,只会让安迪有更多的理由威胁她。”
“但她若是,就一直这样下去呢?我……我想保护她……”傅远低低地道。
“如果想保护她,你更应该走!”林文鹤断然道,一字一句直钉入他心里去,“因为,你现在,还不够强大!”
傅远震了一下,抬起头来,直直盯着林文鹤,神情由惊愕渐渐转为沉痛,最后变成坚定。他点了点头,像是立下一个承诺:“你说得对!好,我会走!但是,能不能,等她渡过危险期?”
林文鹤理解地点头,随即也认真得像是立下承诺:“放心!我会保护好她!在G市,安迪还不能拿我怎么样!”
“我相信你!”傅远真诚地道,然而又话锋一转,“但是,我也要告诉你,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你已经做不到今天的承诺,那么,我一定会再回来!”
林文鹤脸上泛起自信的微笑:“我想不会有那么一天!”
“我也希望没有!”傅远紧紧盯着他。
两个男人的视线在夜色中碰撞出火花,旋即却又相视一笑,彼此伸出手来,有力地握了一下。
**
安迪静静地倚在床头,目光定定地落在床尾那幅裱起来的画作上。刚才手下打探来的消息还在耳边回响。
“安总,梅小姐在市一医院。已动过手术,但至今昏迷不醒。据得来的资料所说,可能……永远醒不了。”
永远醒不了?!他惊得不能思考。她如果醒不过来,那么他要怎么办?
不!不能让她落在他们手中!就算是醒不过来,她也只能留在他身边!
“那傅远呢?”他沉沉地问。
“傅远……不知道……”手下嗫嚅着回答。
“什么叫做不知道?!”他暴怒。
“傅远,只在医院住了两天,然后就……就不见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手下不得不大着胆子回复。
安迪脸色阴沉。不见了?跑了?说什么“死也要将她带走”的人,现在居然落荒而逃了?“那么林文鹤呢?他总不会也跑了吧?”
“不不!他还在。”手下抹了一把冷汗,“就是他在医院守着梅小姐,几乎寸步不离。”
“寸步不离?”安迪冷笑,“原来他这个男朋友确实不是挂名的。只是看来他太清闲了,应该找点事让他忙一忙才好。”
“据说,他是杂志社的总编,对吧?”他冷眼看着手下,淡淡地问。
“对!”
“那么,在我们近几期的日报上,帮他的杂志做做‘宣传’吧!嗯?”
“是的,安总,我知道怎么做。”手下恭敬地道,看他不再说话,只是将目光移到了床尾的画上,便又恭敬地退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人轻敲了一下,安迪没有动,只简单地应了一声:“进来。”
门被极轻地推开,一名女子端着托盘进来。柔顺的长发盘在脑后,一双小鹿般的大眼睛,闪烁着温柔的辉光。
“安迪,喝点汤吧,炖了好久。”她柔声细语地道。
安迪冷淡地瞥她一眼:“你又来做什么?”
她淡淡一笑,不以为意,走近来将炖盅放在床头,自行打开,用碗盛出来。“这汤对你的伤有好处。”
“顾佳怡!别以为你讨好了我父亲,我就一定会娶你!”安迪冰冷地道。
进来的女子正是多年前那个腼腆温柔的师妹顾佳怡!数年时间,她已经从一位清纯的女生成长为一个甜美的女人,腼腆尽数褪去,温柔却依然不变。当年安迪退学之后,她也跟着退学了。顾家与安家本是世交,其实顾佳怡与安迪也是从小认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位顾家的小妹妹,就总是紧紧跟随着他的脚步。即使他身边桃花不断,女友成群,来来去去,她却是始终不变的那一个。安迪去美国留学这几年,顾佳怡则进了自家公司,一面熟悉企业运作,一面等他回来。她这一番深情,早获得了安家家长的认可,是内定的安迪的未来妻子。
这时听了安迪冰冷的话语,她居然也毫不在意,只是轻柔地笑道:“我知道。我也没有一定要嫁给你啊!只要你让我这样陪着你就好。”说着端起了碗,舀起一勺,细心地放到嘴边吹凉,这才递到他唇边。
谁知安迪将头一偏,连看也不看她:“出去,我现在没心情和你演戏。”
顾佳怡的手僵在半空,盈盈的大眼里刹时写满了失落。她缓缓地把碗放下,过了片刻,脸上又是温柔的笑意:“你现在不想喝,没关系。什么时候想喝了,吩咐一声就是。我先去帮你热着。”
“你要我说多少次才明白?我不爱你!别再缠着我!有多远就滚多远!”
顾佳怡愣了愣,轻轻地苦笑:“那么梅飞飞呢?她不是也不爱你吗?你又为什么一定要缠着她!”
只听一阵“乒乓”乱响,安迪突然暴躁起来,猛一挥手,把桌头的汤碗和炖盅一扫,瓷器跌成几块,热汤洒了一地。顾佳怡手忙脚乱地退开,还是被溅上了几滴,忍不住皱了眉低低地发出一声痛哼。
安迪冒火的双眸直盯着她:“你还敢提她!当年,若不是你坏了我的事,她如今怎么会拒我于千里之外!”
他所说的,正是当年在学校里设计梅飞飞的那出苦肉计。后来终于被他知道,是被顾佳怡“出卖”了。从此后,他对她,便再也不曾假以辞色。这个时候,重忆旧事,无疑更是火上烧油。
顾佳怡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大大的眼睛里盈着水光,她颤了颤唇,低低地说道:“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对不起就能让她回来吗?!”安迪大声地吼道。由于太过激动牵扯到伤处,又气喘吁吁地倒回床上去。
顾佳怡一看,顿时神色紧张,慌忙问道:“怎么了?伤口痛吗?”
安迪闭了眼,只顾喘气,根本不愿理她。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是我错了!”顾佳怡眼中的泪水滚落下来,她却只是胡乱一抹,又小心地道,“你不愿见我,我出去就是。你,你别太激动,小心伤口……”
安迪好容易平稳了气息,不再说话。
顾佳怡不敢再出声,蹲来,小心翼翼地将地上收拾了,这才悄悄地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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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白的病房里,一名女子安静地躺着。她容颜秀丽如雪,神态安详宁静,若不是头上缠裹着的厚厚纱布,会让人误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一名男子坐在床前,握着她的手,细细地说着话:“飞飞,医生说,脑子里的出血已经止住,你可以转回普通病房了。再过几天,我们就回家去,好不好?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快点醒来。陈姐他们知道我们拍拖了,都吵着要请吃饭呢!他们都说我太有眼光,把杂志社里最美丽的女子抢走了……”
这两人正是梅飞飞与林文鹤。
梅飞飞受伤已有一周,伤情基本稳定了。林文鹤几乎就住在医院里,杂志社也不去了,有什么事直接电话联系,或者在医院办公。
两人的恋情原本开始并没有多久,但出了这种事,再也隐瞒不住。至于梅飞飞受伤的原因,林文鹤对外一律称是出车祸,免得旁生枝节。不管怎么样,他还算是个名人,这些八卦事,是狗仔队们最热衷的新闻。他必须保护好梅飞飞。
医生说,对她这种昏迷的患者,要当做正常的人来看待,给她听音乐,多和她说话。虽然是昏迷,但她潜意识里对声音还是会有反应的。这叫做“唤醒疗法”。
于是,林文鹤除了处理公事,每天做得最多的,就是絮絮叨叨地对着她说话。
突然,门被人“呯”地一声,大力推开了。
林文鹤立刻皱了眉,转身去看,却是艾洁气冲冲地闯进来,劈头便问道:“傅远呢?”
“有什么话出去说!”林文鹤面色不悦地站起来,不客气地道。
艾洁咬了咬牙,看了一眼床上的梅飞飞,终于忍下一口气,愤然转身出去。
“傅远呢?”她走出病房外,见林文鹤跟着出来,立刻又重复问道。
“他走了。”林文鹤淡淡地回答。
“去哪儿了?”艾洁追问。
“不知道。”
“不知道?”艾洁一愣,旋即怒道,“你不肯说?”
林文鹤不屑地瞥她一眼:“我没那么无聊!”
艾洁呆了:“他……他真的走了……就这么走了?”
林文鹤看她神情,不由叹了一声,放缓了语气道:“现在这种情形,他不走能行吗?但是,我只把他送到火车站,后来他去了哪里,我真的不知道。”
艾洁点点头,喃喃地道:“走了也好,走了……也好……”忽然,她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叫道:“啊!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回去了……”
林文鹤淡然看着她,心中知道她一定猜得到,但也不说破,只客套地点了下头:“如果没什么事,我还要进去陪飞飞,不奉陪了。”说着,回身推门进去。
“林文鹤!”艾洁突然唤道。
“嗯?还有什么事?”他转回头。
艾洁低下头,似乎纠结了一番,最后轻声问了一句:“飞飞她……怎么样?”
林文鹤微微扯了扯嘴角:“她已经稳定了。但是能不能醒来,谁也不知道。”想了想又道,“多谢你关心。”
“不……不用……”艾洁讷讷地道。
林文鹤略一颌首,推门进去,轻轻把门关上了。
艾洁这才抬起头来,目光仿佛穿过了门板,落在门里的那名女子身上。“飞飞,你终究是赢了!不管你是活着,还是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你,只是为了你。如果你不在了,那么他在这世上,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现在,我终于懂了……”她低低地道,也不知到底是在说给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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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飞飞就这么日复一日地睡下去。
母亲已经从家里赶过来,面对这种事情,自然是伤心欲绝。她毕竟上了年纪,没法像林文鹤这样日夜照看,只能每天给两人做些饭菜送来,偶尔轮替一下。女儿虽然重伤在床,但能有这么一个男朋友不离不弃地守着,她还是于伤心之中感到了一点点安慰。
江玉容和方吟常常来看她,仿佛不是来探病,而只是来看望一个宅在家中的朋友。
立仁还是照常运作。好在她原本肯接的案子就少,外人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其实,在所里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她的真实情况,绝大部分人,只以为她又像前两年一样出去“流浪”罢了。
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左右,林文鹤就把她接回了自己的住处。
他是G市人,但却自己一个人住着一套复式的房子,有足够大的地方安顿梅飞飞和她母亲,甚至还能请一个全职的看护帮忙照顾。
林家的父母对林文鹤的行为早有耳闻,在多方确认之后,林文鹤也终于承认了。出乎他意料的是,父母对他的行为并不表示强烈的反对。正如他所说,林家父母是极有责任心的一对夫妻,虽然说对儿子终身大事也表现出一定的忧虑,但对他为爱坚持,肯于担当的态度,也觉得无可厚非。如此一来,有了家庭的支持,林文鹤更是全身心地照顾梅飞飞,不再有后顾之忧。
--如果,不是安迪一再给他找麻烦的话!
**
这是一个混沌的世界。没有方向,没有道路,分不清天与地的交界,也看不出昼与夜的分别。梅飞飞独自茫然地伫立着。
“梅飞飞!梅飞飞!”不知哪里传来一个声音,是有人在轻轻唤她的名。这声音听来十分熟悉,像是傅远,像是安迪,却又像是林文鹤,她居然难以分辨。
“你,是谁?”她疑惑地问道,听起来,自己的声音很不真实,像是从极遥远处传来。
“我是主宰命运的人。”那声音很温柔地回答。
“主宰命运?”梅飞飞愣住了。
“梅飞飞,你现在想去哪里?”那人问道。
“去哪里?去哪里?去……哪里?”她喃喃地重复,心中一片迷茫,“我,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吗?好吧,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那声音又道,“第一,你跟我走,再也不要回头。第二,回到你来的地方去。”
“跟你走?是到哪里去?我来的地方,又是哪里?”
“梅飞飞,你原是已死之人,是我拨转了命运的轮盘,让你和傅远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谁知,你却一意孤行,坚决不肯回头,于是,才有了今日的诸多纠葛。如果跟我走,那么就是永远离开。如果要回到你的世界去,那么,就要准备付出代价。你,愿意走哪条路呢?”那声音认真地道,话语虽然严肃,却充满了柔和之感。
梅飞飞蓦然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跟他走,永远地离开人世间?这是要死去了吗?是啊,作为重生之人,她的日子实在过得有够混乱。她原本只不过想找到一个两情相悦的男人,谁知却惹出一堆桃花劫。倘若她就此死去,这一切就会随之平复了吧?只是,想到要离开,心里某一处却为何如此疼痛和不舍?……
“回去,要付出什么代价?”她沉吟了许久,开口问道。
“想回去,那就要承受痛苦。你曾给予他人的痛苦,你将获得同等的承受。”那人平静地道。
“我给予他人的?谁?”梅飞飞不解地问。
“许多人……你这一次重生,扰乱了他们的命运,你欠下他们的情债,自然必须偿还。”
呵,原来是情债……的确!这一生,她纠缠了安迪,惊艳了周子易,邂逅了林文鹤,还有一个傅远对她苦苦追寻,痴心无悔。可不是欠下了还不完的情债么?
还!她可以还!只是……
“倘若还完了,又该如何?”她抬头仰望虚空,对那不知名的声音大声问道。
那声音轻轻笑起来:“尘归尘,土归土,情债还完,自然回归原处。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这就送你回去吧!”
回归原处?原处又是哪里?梅飞飞心中一阵疑惑,正想出声询问,忽然之间,铺天盖地的黑暗笼罩下来。她只觉得浑身一阵发软,顿时昏昏欲睡,倦意如潮水一般顷刻席卷了全身,不出一会儿,她再一次不省人事……
**
梅飞飞只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好长好长,怕是有几百年那么久吧!
该醒醒了!她对自己说,但眼睛,却仍然困倦得睁不开。
忽然,黑暗之中,耳边有个娇脆的女人声音在说:“文哥哥,这就是你的女朋友?好像长得也不怎么样嘛!”
文哥哥?林文鹤?梅飞飞皱了皱眉,极力想睁开眼,看一看是谁这么嚣张,居然一见面就对她品头论足。
随即有人轻轻地靠近,温柔的触感在她脸上扫过,熟悉的声音带着宠溺响起来:“心儿,别乱说。她是睡太久,才会这样憔悴。”
什么?对于毫不客气地说她“长得不怎么样”的人,林文鹤居然是这种态度?梅飞飞心中暗自咒了一声,这女人到底是谁?
那女子又道:“她这个样子,还要再睡多久呢?”
“她会醒的。”林文鹤温热的呼吸似乎就在她耳边。
“你怎么知道?你就愿意这么死心塌地陪下去?万一永远醒不了……”
“心儿!”林文鹤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不悦,但顿了一顿,却又叹口气,语声转柔,“心儿,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她一定会醒过来的。”
“好吧好吧!我知道,文哥哥你就是个认死理的……”心儿嘟囔着道。
林文鹤似乎轻轻一笑,没有回答,握起她的手贴在脸颊上。
梅飞飞心中极其窝火,真想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就这么一使劲,林文鹤忽然“啊”的一声,随即讶道:“心儿!我……我好像觉得飞飞动了一下!”
“不可能吧?”心儿不以为然地道,“她都睡了半年了……”
“不!不!是真的!”林文鹤惊喜地叫道。
果然,只见梅飞飞的眼睫微微颤动着,眉头轻轻地锁起来,像是极力想要睁开眼,被他握在手心的手指,也似乎使上了力道。
“飞飞,飞飞!”林文鹤伏在她耳边深情地呼唤,“你不想再睡了,对不对?是该起床了啊!快点醒过来吧!”
心儿这时也走近床边,俯身仔细去看。只见床上的女人轻轻地“嗯”了两声,长长的睫毛闪了闪,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
“飞飞!”林文鹤欣喜万分地大叫一声,激动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将她的手举到唇边,一遍又一遍地吻着。
梅飞飞首先看到的是浅蓝色的天花板,一片茫然:自己家的屋顶,什么时候变成天蓝色的了?随即移动下目光,入目是一张充满了好奇和惊讶的脸庞,青春洋溢,甜美娇俏,这大概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心儿吧?她再略偏了偏头,这才见到床边的林文鹤,只见他原本清逸的脸孔消瘦了一圈,但这样反倒更显得翩然似不食人间烟火了。
她眨了眨眼,流露出某种不解。这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她如此,林文鹤一颗热血喷薄的心忽然又冷了下去。医生曾说,她的智商可能会受影响,难道……?
“飞飞,你……还认识我吗?”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
梅飞飞皱了皱眉,表情十分古怪,像是听到天下最奇怪的问题,动了动唇,开口道:“怎么会……不认……识……”她许久未曾说话,这一开口声音哑得吓人,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林文鹤却对她的乌鸦嗓子毫不在意,眼中更是有了闪闪的水光,愈发紧张地问道:“那……我是谁?”
“林……文……鹤嘛……”
梅飞飞话音未落,他便蓦然地大喊一声:“飞飞!你真的醒了!”随即一滴泪珠从眼眶滚了下来。他却不及擦拭,忽地跳起来,冲出门外去,一边大喊:“阿姨阿姨!飞飞醒了!飞飞醒了!”
阿姨?梅飞飞皱起眉,重新闭了闭眼,又睁开:天!这是什么状况?
床边只剩下那名女子还在一直盯着她,这时朝她微微一笑:“你好,梅飞飞!”
“你又是谁?”梅飞飞再一次开口,话已经说得流畅得多。
“我?文哥哥没有和你说过我吗?”那女子“咯咯”地笑起来,“我是兰倩心!”
兰倩心?是谁?等等!心儿?……念心?!
梅飞飞混沌的脑子里终于灵光一闪,她知道这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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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春暖,流莺如语。窗外的紫荆花或紫或粉,开得洋洋洒洒,春风一过,落红无数。梅飞飞闲闲地倚在床头,无聊地翻着一本八卦杂志。
那天醒来之后,母亲很快地冲进房来,搂着她声泪俱下。医生也被请过来,给梅飞飞进行了一系列详细而繁琐的检查之后,不禁“啧啧”称奇:“居然能够完全清醒过来,真是奇迹啊奇迹!”
林文鹤脸上是许久未见的欢欣,他早已给江玉容等人打过电话报喜,这时听了医生的话,不禁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抱在怀里的梅飞飞,高兴得甚于平白中了五千万的大奖。
梅飞飞睡了几个月,这时被折腾了一番,早就累得头昏脑胀,那个兰倩心什么时候不见的她也没注意到,只是一不小心又睡了过去,倒是吓得在场的人一场虚惊。
幸而医生解释道,病人昏迷太久,进食少,又缺乏运动,体质难免虚弱了些,只要好好调养,自然能够恢复如常。
就是这么一句“好好调养”,结果把她“调养”成了现在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就罢了,居然连卧室也不让出。说是体质不好免疫力低下,出门容易被传染疾病。若不是梅飞飞力争适当运动有益健康,林文鹤只怕连床也不让她下。
母亲已经回去了,江玉容和方吟轮番地过来看她,陪她,替她解闷。
所有人都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好好地照顾着才好,但越是如此,梅飞飞越是觉得异样。没有人提起傅远,没有人说起安迪,他们有事瞒着自己,她知道!
那一天晚上的事,后来怎么样了?她问过林文鹤,他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傅远已经离开G市。可是安迪呢?他会善罢干休吗?
林文鹤越是不说,她越是心中不安。但他以她尚未康复为由,一律不再透露半句,只说自己能应付得来……
房门被轻轻敲响,梅飞飞收起了满怀思绪,扬声道:“进来。”
进来的是女看护,她轻声问道:“梅小姐,您睡醒了?兰小姐来看你,要见吗?”
兰小姐?梅飞飞拧了拧眉,兰倩心吗?自从那日醒后,就再没见她,这时候怎么来了?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