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期然,那天晚上护理长特别找她谈话﹔简而言之,就是被狠狠臭骂了一顿。
原本轮的是晚班,护理长却偏偏唸了两个小时,说是她闯了大祸,要她亲自向别科的病人及家属道歉﹔算算时间,算是大夜班了,但她还待在这个鬼地方,忍受著病人的哀嚎和直属长官的唠叨与抱怨。
林子川打手机找她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两点﹔他刚从手术室出来,而她则恰巧离开忙碌的四人病房。
「听说妳昨天闯了祸?」他在电话中说:「有个疯婆子杀到院长那里,拿妳的名字大作文章,幸亏我叫我老爹先挡了下来。」
她扁著嘴冷哼:「别提了。」
「妳的声音里带著一股绝望。」
「谁在医院中还能保持著希望?」
「我不就是吗?」他的声音里带著股笑意:「刚忙完一个大手术,把个全身支离破碎的笨蛋处理好,所以我想见妳。」
「你每次都是这样,切割完别人的内脏,然後就想跟我上床。」她烦躁地回道。
「我需要纾解一下,」他说,「还可以顺便安慰妳。」
「你找我的主要目的,只是为了要纾解你的工作压力。」
「顺便帮妳纾解妳的压力,真是一举两得。」
「那就老地方,我会在十分钟以内过去。」
杨幽幽收了线,随便把手边的东西整理了一下,没有换掉护士服,就往电梯那儿快步而去﹔终於,电梯徐徐上升,到达头等病房的那一层楼,她数著走廊两边的门牌号码,然後打开门排号一叁O一的房间。
林子川在里面,懒洋洋地躺在偌大的病床上,他的衬衫领口松开,下巴上冒出了一些青青的鬍渣,医师的白袍与公事包扔在旁边的地毯那里,就在他的皮鞋旁边,还有他昂贵的西装和领带,也皱巴巴地摊在地上。
「妳来得真快。」他孩子气地微笑著,脸颊上浮现两个深深的酒窝。
她烦躁地回道:「当然啦,上小夜的早就下班了,只剩我一个在那边打报告,你知不知道啊?」
「原来内科也这麽忙?」他拉著她的手,顺势把她带到床上,然後说道:「不如叫我老爸把妳调回外科算了,成天看一堆髒兮兮的肛.门,脾气再好都会变差。」
「外科更噁心,而且更累。」
「这家医院靠的就是外科,连我老头都不能帮我找到更轻松的位置呢!」
「我不想回外科。」
「只是怕累?」
「纔不是!」她的火气开始上来:「在外科上班,要忍受医师的坏脾气﹔上班要记得每一个医师戴几号手套,用几号刀!医师骂了不还口,其他单位掛妳电话,算妳自己倒楣!每天要去加护病房照顾两、叁个病人,只要一个有状况,就别想吃饭或上厕所﹔更别提说,手边如果只有两个病人,上面又要我接一个新的!谁想要过这种生活啊?」
「医生也很累啊。」
「你不早就习惯了?」
他躺回枕上,轻叹道:「是啊,就算不值班,每天还要连续工作十五个小时,人都快疯了。」
「那你怎麽不跟你爸说去?」
「老头希望我以後能接他的位子,要不就先做个小主任,可惜这些位子都不是世袭制,所以我得多处理一些高难度手术囉。」
「你也会不好过?」
「那当然,我是独子,两个老的都囉唆得要死,一定要我想办法往上爬。」
「所以你就把我当作调剂品。」
「我们不只是互舌忝伤口,妳知道的。」
「我如果再回去外科,就会变得满身伤口了。」
他俯过身,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说道:「依我看,加护病房的小姐应该routine吃UTI(泌尿道感染)的药物,以免病人发作时,不但班要照上,还得跟著痛苦憋尿。」
「是啊,若连护士都要掛病号,谁还想去照顾病人?」
「照顾病人是护士的天职,至於照顾护士嘛……应该算是医生的天职吧。」他嘻嘻一笑。
「你就会耍嘴皮。」
「我不是在逗妳开心吗?」
「谁开心得起来啊?拿昨天那件事来说吧,又不是我负责的病人,家属还刁难人,是不是很过分?」杨幽幽气冲冲地说:「医院有几十个病房,还有几百个护士,说出我的名字,人家一定要知道!医院有几十、几百个医师,都要认识、知道,必须随时去拉关係﹔每天都听人说,要我们上班的时候有爱心、耐心,只要一时口气不够好,就会被唸:『妳这样怎麽照顾病人啊?一定会被家属告!』你说烦不烦啊?」
「怎麽火气又上来了?」
「还不是又想起护理长?」
「跟我在一起,就别想那个老妖怪了。」
「我怎麽能不想呢?」她气愤地说:「都做了快一年,七天年休还不给我一次拿完,最多也纔叁天﹔照顾病人以外,还要弄文书工作、品管标準、在职教育、仪器保养、服务态度、专案报告、创新等工作,这些除了开会以外,是不会补时间算加班的﹔开会、写作业时间,都是用放假日或上班前後,而且要求一定要升等晋级,就算千辛万苦写了报告,照样升不了小组长啊!上班太忙吃不到饭,不能在忙完後用餐,护理长还怪我怎麽不去吃饭,又不帮忙订便当!难得有放假,单位徵召不想回去,就要被扣绩效!」
「我也是啊,只要主任call我,就算在地狱,也得马上回电。」
「你只要回电,又不是要你马上回外科报到。」
「我只是回电拖延时间,最後还不是得赶去开刀房帮某个断手断脚的傢伙动紧急手术。妳以为我愿意啊?」
「你是医师,又是男的,纔不会像我这种小护士那麽可怜呢!」
「怎麽说?」
「我们超时工作,没有所谓的『加班费』,因为护理工作主要是采责任制﹔我以前排白班,常常得跟著小夜一起下班,上小夜的,忙到零晨五点多纔回家,避开叁更半夜一个女孩子回家的危险性不说,超时了多少,这些也都自行吸收,你知道吗?」
她愈说愈气:「由於必须将班内的工作完成後纔算下班,超时工作是常有的事﹔就算忙到没时间吃中饭,在下班後七、八点纔吃得到中午买的便当,上班不能吃饭,肚子饿得要命也得撑,要不就得在最快的时间内把饭吃完,或者吃到一半,出去服务临时进来的病人,最後再回去护士站,把剩下的便当吃完。你们这些做医生的,哪里晓得当护士的苦啊?」
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道啊,妳昨天的『便当』事件,就是这麽来的吧?」
她气嘟嘟地说:「我只是帮刘主任从地下室带便当上来,结果那个女人误会了,害我打报告打到今天凌晨。」
「难怪刘志恒跑去找我老爸,说他想负责任。」林子川微笑道:「那个老傢伙人还不错,把妳调到他的单位前,我特地去打过招呼,没想到他蛮照顾妳的。」
杨幽幽简单回道:「是啊,主任是对我不错。」但她没说,刘主任关照她,都是「照顾」到床上去了。
「内科比外科要单纯得多,不只是妳抱怨,外科并不是一个让人能够长久忍受的鬼地方,除了工作本身本来就容易倦怠,压力也很大﹔妳以前在外科的同事许小姐,这个月就转去婴儿房待命,因为她说外科好累,本来也是在外科当小组长,後来请上面动用关係,好不容易纔调到妇产科。」
「那你怎麽不让我也转去很好打混的婴儿房?」她鬱闷地说:「对付一群只会躺在那里昏睡的小鬼,总比对付一堆只会躺在那里下命令、哀哀叫的天皇老子要好得多了。」
「那个时候正好没缺嘛!妳放心,过一阵子,我再帮妳想想办法吧。」
「我讨厌上大夜班,护理长还让我在月底连续两个星期轮叁班呢!」
「排班有问题,一定是妳又得罪护理长了。」
杨幽幽没有回答,而林子川很快地就解读出这番沉默所表示的讯息。
「在『便当』事件之前,是不是发生过不愉快?」她点点头。
「誇张的是,我之前上白班,好几次她要我去额外做些报告,不然就是要我去打杂,弄得我上个礼拜五直到晚上十一点都没办法下班,不但没有加班费,还得报刷卡异常,週末就忙著写异常报告。你说我气不气啊?」
「别气啦,妳就是脾气坏。」
「你就会打哈哈。」
「不打哈哈,难道跟著妳弄得自己心情也不愉快?」
「那倒也是。」
林子川看著她,微笑著问道:「小幽,妳知道爲什麽,急救时一定要让病人戴上氧气罩吗?」
「因为要让他们呼吸?」
「因为氧气让人兴奋,而在紧急状况时,人会大口呼吸,吸了氧气就会产生安定感,并且準备面对现实。」
「所以?」
「至少患者知道自己会活或是会死,不会在医护人员面前抓狂。」
「太好了,以後只要有家属来烦人,我就乾脆把氧气面罩往那些人脸上塞。」
「这东西比毒品更棒,吸了之後会很high,而且只要控制好吸入量,就不会有後遗症。」
「你是医生耶,还拿医院的东西乱玩?」
「我只是忠实扮演自己的角色,又没犯法。」
「你现在想玩医生遊戏?」
「我想玩护士遊戏。」
「你真变态,一定是片看多了。」
「偶尔玩玩遊戏,这有什麽不好?」
她忍不住莞尔,终於展露笑颜:「像我们这样偶尔彼此吐吐苦水,似乎也不错。」
他带著奇怪的笑容,掏出病床上面置放的两个氧气面罩,然後开始月兑下她身上的护士服,準备一起实验氧气的伟大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