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曾是陌生人。
走进医院时,人们发现彼此原是相亲相爱,直到走出医院,或者进入太平间,使得每个人发现生命的可贵。
下午的时候,结束与林子川的最後一次交谈,杨幽幽知道刘志恒晚上没有值班,於是跟他约在地下室的停车场见面,想要跟他倾诉心中所有的决定。
他的轿车稳稳地停在出入口的停车格那里等她。
「我想跟你坦白一次,主任,就这麽一次。」
「妳说吧。」
「我跟你交往的时候,其实还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我知道。」
刘志恒那温柔的眼神,是她一直以来都非常熟悉的,但是那目光中的怜悯,却让她心头不禁一震。
「你知道?」
「我一直都晓得,」他柔声道,「医院就这麽大,八卦或流言传得很快,只要听到一些风声,马上就会讲得人尽皆知了。」
「你不责怪我?」
「要说心里没有疙瘩,根本就不可能,所以当初我发现你们在楼上的病房约会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我其实很气妳,小昕,虽不情愿,也受不了跟另一个男人分享妳,但我只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林医师前途光明,妳能常常陪我聊天,已经让我觉得很快乐了。」
「所以你──」
「我不想束缚妳,如果有林子川帮忙,以後我们在这家医院,也会过得比较好的。」
「你这话是什麽意思?」
「当不当情人,我都无所谓,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小幽,我已经五十几岁了,如果不待在这家医院,妳说我还能去哪里呢?」
「我们可以结婚,然後一起离开这间烂医院。」
「妳疯了。」
「我没有。」
「其实,很多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
「你这话是什麽意思?」
「以月复腔镜切除手术治疗乙状大肠癌,疾病存活率或治癒率与开放式剖月复手术结果类似,月复腔镜手术的病患虽然需有较长的手术时间,但术後复原期较短,只是直接手术费用较高,两者的手术死亡率、整体发病率、末稍边缘、手术切除之淋巴结数量相似,因此院方会建议开刀,说穿了也是为了要赚钱罢了。」
「你是说──」
「内科为了要提高外科的手术量,只有把内科可以解决的患者通通送去开刀房。」
「所以你以前都在帮院方赚这种黑心钱?」
「这是医院的惯例,无论哪一家都一样。」
杨幽幽看著这个她自以为爱上的男人,感受到他心中的无情与无耻,霎时觉得难过起来。
「比起病人跟死神搏鬥的那种恐惧,看见你现在的样子,只会让我感到悲哀而已。」
「在医院里面做事,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只是妳不晓得而已。」
「我原本一直相信,也期待在这里还有谁会真的对病人付出关怀和爱心,结果那种信赖和期待却在发出巨响之後崩溃了。」
「在这个世界上,或者是在这家医院里,到处都有可怜又可悲的人,谁救或不救都一样。」
「我……」她难过地说:「原本快要被推入地狱的我,因为被这些病人点醒,所以我想要继续当护士,无论多麽辛苦,我也想要继续工作下去……我想我也是有那种力量的,不管是伤人或救人的力量……可是现在我决定要离开医院,要是家属準备控告院方的过失,我会主动连络他们。」
「小幽,有学问的人说,『你的光亮有一天将会消失无踪,萤火蟲。』像我们这种萤烛之光,怎麽能跟医院对抗呢?」
「主任,死人不能跟医院对抗,那麽你的良心呢?不管怎麽样,好好品嚐死亡的份量吧,这种感觉将会烙印在你心里,你永远也忘不了的!」
「要忘掉真的很容易,反正那些患者跟我们什麽关係也没有,只要再过个几年,妳就会对这种事情感到习惯了。」
习惯?习惯病人在自己的手里失去生命和希望吗?医院里的恐怖已经成为一个活生生的整体倾向,绝非个人如林子川或刘志恒所能控制,反而冷酷麻木,先利用了他们,然後摧毁了他们﹔这恐怖是巨大、吓人、噁心、滥杀、令人敬畏、完全真确的现实,并且蔑视和抗拒任何的道德範畴,値得惊恐、値得崇拜!
她看著刘志恒,怜悯地说:「或许我并不希望离开你,但是逼迫我离开的,就是你自己。要我说,你跟这家医院,纔是丧失人心的癌细胞!」
「小幽──」
「没资格活下去的应该是你们!贪心又冷酷无情的杀人兇手!不知耻又爱玩女人!」
「妳说得对,」刘志恒悲伤地承认,「习於漠视人命,只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活著,因此所有的病人在我们的眼中,不过就是毫无价值的实验动物。但谁又是无罪的呢?」
「在我面前承认了,就没有罪了吗?」
「或许,在这所医院里,我曾经让妳的心重新活过来,可是最後残杀妳的心的人,其实也是我。」
杨幽幽看著他,看著这个痛苦的中年男子,但是她不会流泪,不会为了过去而不断痛苦而自责不已,因为她没有愧对自己和良心。如果哭泣的话,是不是那些欢乐和悲伤的日子,就会让自己的心都失去一半呢?
「再见。」
她对著刘医师道别,也对著这所医院道别。
院中所有的角落,都遗留著那些病人的思念:叹息、眷恋、失望、懊恼、怨恨、心有未甘……充满了幸福的生活消失了,所有的未来、希望和梦想,全都因此而破灭,瞬间转变为恐怖和绝望!
真相有程度上的分别,并不如表象所见。
难道,医院真的只是间巨大的坟场?
因著痛苦的泪水,使微笑如凋萎的花儿般常谢不开﹔她心中的悲伤已归於平静,如寂静迷雾中的森林。
人们在病房外都说些什麽话语呢?他们永远有著无尽的问题。
啊,那又该怎麽去回答呢?
或许有一天,人们能够在下了床之後,摆月兑七情六慾的纠缠。
要是生命本身无法让人们获得解月兑,死亡就能解月兑我们。
她只能躺在床上,述说永恒的沉默;因为她的灵魂已经在一种可怕的状态中分离了,虽然**休憩著,但也仅止於此。
人们出生,受难,然後死亡﹔人们生存,总是处於痛苦和受难之下。原先她引以为耻的东西,那深及内脏之中的**,那心灵之中的黑暗,那些躺在床上哀嚎的众生,如果不接受,又怎麽能从死亡转到新生呢?
亡者在泥土里寻找夥伴,存者向虚空追寻孤独,在停止运行的时光中,人纔能从死亡中获得永恒﹔如果自己因为错失了一线阳光而不免流泪,也许也将错失夜晚那些遥远天空中发亮的美丽群星。
未知之幽境,唯有死亡与腐朽。
在死亡之中,人们将继续进入沉睡,也将继续保有怀疑﹔床是所有的痛苦安眠之处,事实就像这样,只是一场醒不过来的睡眠。
就在那张迷惑的睡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