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贵讲完那个故事后就老泪纵横了,王炳中听完那个故事后简直有些不知所措。从风光旖旎的江南水乡到气吞千里的巍峨太行,骨肉相连的人划下了一个流星一般地闪烁之后,那种恒久的疼痛能叫人一块又一块地骨肉分离,那些画了句号的跌宕绝不是一个咏叹,也不是一个感慨,那是一种摧枯拉朽荡涤一切的千钧之势!作古的先人在几番困顿、几番挣扎里,将“汪”变成了“王”,或许该有冥冥之中的一个约定?……
当糊在窗棂上的麻头纸开始泛亮,又黑咕隆冬地暗下去时,——也是到了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父子二人终于从那个久远的故事里走了回来。维贵几次想喝水,每次喝两口肚子便疼痛难耐。他捂着肚子,和炳中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话,天将要亮的时候,安置了几件事后就歪在枕头上昏昏睡去了。
王炳中反复咀嚼着父亲最后的几句话:人一辈子最该死的两件蠢事,一是高估自己的心智,——总以为能干成瞒天过海的事;二是高估自己的本事,——刚愎自用逆势而行,不知道爬得高跌得重;最该死的一个想法,就是把一件事情的成败归结为自身之外的许多缘由,——不知道种瓜不能得豆。把两个人连在一起永砍不断的锁链,就是要痛都痛、要痒都痒,——这是几千年的铁律。
父亲的每一个字仿佛都是对着他说,仿佛是照着他给画了一个相片,生动鲜活而特色分明,他想起自己说的那句“是煮了吃还是炒了吃”的话,简直就是一句还飘着女乃香的笑谈,浅薄丑陋犹如茅坑里的一泡大粪。
王家近百年的飘摇沉浮史,就像苗香香拉着风箱融化一切的火炉,把他的心肺烧灼得由通体透红到白炽得不敢用眼正视,最终哗啦啦地水一般流淌开来,熊熊的燃烧之后销匿了所有的旧迹,明天以后的故事就再从头诉说。
他给父亲拉一拉被角,看着那一张蜡黄而苍白的脸,他不敢相信那曾是一个念过洋书的洋学生。他努力地根据父亲断断续续的絮叨里想象着:一个风度翩翩的洋学生,手捧着那张墨梅老鹰美人图和一摞的证书,坐上王宝子的大轱辘牛车,在充斥着书卷香气的攘攘人流中,大黄牛扑嗒扑嗒地留下几坨黒屎后,咣当咣当的牛车不紧不慢地碾过一个蓝衫黑裙的女子的心,再咣当咣当地回到大坡地。以后,所有跌宕的故事就像那驾牛车碾过的深深的车辙,经不起磕碰的松软的土,就变得支离破碎,交由岁月填抹之后,再看不见那个回头张望的人,——一如长空南飞的大雁,随着日出日落把陈年旧迹变得了无音痕。
他真的感到父亲就是西边的牛头垴,苍茫而巍峨,那折折皱皱的脸和一身折折皱皱的皮,就是满山的树木荆棘和的岩石,驮了一身无尽的风雨和岁月的印痕,山里边的内容却正像静峦寺藏经阁内那尘封无尽的经卷,终了此生也只识记了只言片语。那里面有递给瘦三的银子和对廷妮儿的爱;有摔碎的大碗和圈起来的花园;有幽深静寂、威而不武的王家大院;有送给八路军的谷米和交给警备队的钱财;有刻骨铭心的汪天成、程大宝、王宝子和小梅子,还有大哥王炳德、二哥王炳彰……
临近中午的时候,廷妮儿端了一碗杂面送了来。去年冬天村东的李木匠打了一只獾,满仓去要了些獾油,配上些药面给廷妮儿抹在腿上,那药真灵,一天的工夫儿双腿就结了一层硬硬的痂。她虽然仍不能大步地走,但慢慢地活动已明显没有了原先的疼痛。
王维贵没有吃那碗杂面,他紧咬了牙关甚至不能喝下一口水。炳中又叫了先生来,先生把了半天的脉,把炳中叫到一边,说:“恐怕不好,脉象乱了,看是要走了。”
廷妮儿听说后,跑到院中搂着那棵大榆树哭作一团,早来过来后,维贵死死地攥着他的手不放,早来说:“爷爷的手有点儿凉。”
太阳离西山一竿子高的时候,维贵去了。像从西山顶上抛下的一块石头,蹦了几蹦之后就不见了踪影,没有谁能够拦得住。
维贵的丧事请周大中做了大相篷,林先生做了账房。出殡的前一天,灵棚移到酒坊门口的谷场上。炳中家亲戚不多,各店的帮工也都挂了小孝,皂角树上扯起了两条长长的白幡,灵棚两边悬挂了林先生遒劲的颜体大字:玉骨未入三分土,金魂已上九重天。
王炳中在灵棚中看着红色棺椁上蓝莹莹的图案,听着吹鼓手此起彼伏的鼓乐,心里怎么也不相信父亲真的能死去,眼前的一切犹如梦境,父亲的音容笑貌在眼前一一的闪过,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好端端的一个人,往眼前的大木匣子中一躺,从此一去就再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