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坡地 第九十六章 背屎布的东洋女人和有良

作者 : 张金良

庄稼主儿的心一天天变得零乱无度而脆弱不堪,像一片片黄弱不堪的纸,风吹吹就透了。焦急无比的人们在惶恐中安上了秋苗,谷子开始抽穗时竟然又干旱了起来,朝天仰起的半截谷穗,在微风中忽飘飘的样子像一枝枝狗尾巴草。

林满仓一夜未睡,他的四儿子有余,在新年开始的第五天来到人间,正在害麻疹的小生命已高烧了三天三夜,开始的两天还细声细气地哭,像冬天里的冻猫,自昨日夜里开始就不吭不动了,头顶的囟门子一起一伏地煽动着,鼓起的时候胀起一个圆滚滚的大包,塌回去时又陷下一个深深的坑,随时都会撕开的样子。

满仓的女人彻夜抱着有余,过一会儿就给孩子嘴里灌点儿温水,胸前两只干瘪的女乃就像两只风干的茄子,除了一层皱折的皴皮看不见还有多少水分。

这个女人共为满仓生了五男二女,在三儿子有山和有余中间,还生过一男二女,一个不足满月就没了,一个得了百日疯去了,一个害天花死了。这个干瘦如柴寂寞似水的女人,孕育和生产新的生命,仿佛就是她此生此世唯一的使命,——正像她家的那只灰黄的母鸡,除了找草籽、拾饭粒、寻小虫之外,生新蛋、暖小鸡、带鸡崽,才是其坚定不拔永恒不二的立世之本。

天色微明的时候,满仓来到院中土坯垒起的泥棚子里,棚子里一共放着三口水缸,周围堆着麦糠,麦糠里边向外冒着一缕缕的轻烟。小屋里暖烘烘的闷热。满仓模一模缸的温度,又掀开盖子试一试缸里的水温。他是个漤柿子的好手,漤出的柿子脆而甘甜。柿子长成以后,满仓每年总要漤几缸柿子卖,赚几个零用钱补贴家用。

二儿子有良已有十三岁,虽然仍看不出“有地不种,没翅能飞”的梦一般的迹象,但一种与生俱来的勤快和聪颖,在他的身上遮掩不住地四处迸射着。周围的每个村庄和集市,几乎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和满仓一样,他每天黎明即起,早早地把漤好的柿子背出去卖,卖完后又背回来摘来的青涩的新柿,漤好的刚卖完,新的一缸就又好了,最远他可以卖到日本的炮楼里去,日本人称漤柿子为猴果,在这个各种瓜果尚未成熟的季节,有良的猴果几乎成了他们唯一的果蔬。

由于怕火着得太快,满仓舀了瓢水往麦糠上洒,有良揉着眼提个挎篮子在身后说:“夜隔儿黄夜俺尝唻,那缸好了。”

满仓回过头看着有良,紧绷着的脸露出一丝微笑:儿子粗壮的黑眉,宽厚的下巴,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珠透着一股稚女敕的精灵之魂。当满仓将漤柿子装满背篓后,模着有良的头说:“卖不了也嫑去炮楼儿了,那里的人缺人性,翻脸伤人哩。”

有良找来一块干净的白布盖在篮子上说:“没事儿吔,腻歪了俺,他们就吃不上漤柿子,别的没人儿敢去。上回一个日本洋娘儿们,穿了一身袍子,上背着一卷子屎布,趿拉着一块儿木板儿,脸上画得跟妖精似的,拿了俺五个柿子不给钱儿,俺就揪住她屎布不让走,几个日本鬼子都还笑呢!”

满仓一把抓住挎篓说:“小孩子,知道个啥,火不烧不知道疼吔,日本人刚挨了打,正有火没处儿放哩,嫑没事找事儿,再说,给你两张军票儿也没处儿花,这旱的年景,——有东西儿也不能叫日本人吃。”有良嘴里嗯嗯地应着,拿开父亲的手,背上挎篮就出了门。

后半晌的时候,满仓正在王炳中的花园里垫地,老三林大头慌慌张张地来叫他,说有良叫日本人给打了。满仓回到家,有良一头黑紫的血块已不成人样,胳膊和腿软乎乎地耷拉着,如何的喊叫也没有个应答,满仓娘跪在院子中一边哭叫一边烧着纸箔,有田抱着有山,满仓的女人抱着有余,一家人哭了个一团糟。

赵老拐在院中来回踱着步,见满仓回来就说:“嫑急嫑急,缓过来了,缓过来了,肯定要不了命——你说也是,去哪儿不好,咋去日本那炮楼儿里头,不给钱就不给钱吧,还硬要,这不,差点儿把命让人家给要了,一枪托砸到天灵盖儿上,当场没气儿,日本人要扔去喂狗,多亏了俺家那亲戚,知道是大坡地人,就给俺捎了个信儿,拾了条命吔。”

满仓去请了先生,先生给洗净包了,有良的整个头都肿胀着,仍是不睁眼不吭声,先生给把了脉后说:“许是受了惊吓,过几天慢慢儿会好,——要是有了内伤,就不好说了。”先生走后,赵老拐用手指着自己衣裳上的一片片血说:“朝廷不白使唤人不是?俺可是给你背回来一条人命。”满仓先给老拐拾了一筐漤柿子,老拐嘻嘻地笑着说着不走,最后又把小半瓦缸玉米面给倒了去,老拐才背上肩头一瘸一瘸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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