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热流的头头是一名解放军的官,大家都叫他安排长。安排长右手只剩下了四指和小指,整日骑着大马,挎着盒子炮,盒子炮的上还挂了一尺多长的红绸布,红光耀眼如一只燃烧的火苗,一身灰黄的粗布军装,后面常跟着两个扛了长枪的士兵。
王炳中坐在院子里已死去半边的七叶树下,静静地梳理着纷乱的心旌。苗香香死去留下一个没女乃吃的会来,他王炳中少了一个娇丽可人的媳妇;牛文英的去世则如同打断了他的脊梁。
牛文英,那个精明贤慧、内敛世故的女人,正如他头顶的七叶树,曾无怨无悔地为他撑起一片荫凉,他也曾抱怨牛文英就是那撞钟的和尚,准时而执着,勤勉而无怨。如今,那撞钟的和尚去了,他才真正地感到,那不可或缺的钟声,真如他喘入鼻孔的空气。该种的地和要收的租和息,对牛文英来说,永远和她手中的算盘珠子一样,永远只能在她的框子里啪啪啦啦地脆响,井然有序而不乱丝纹。现在算盘子散了架,农协会减来减去的忙乱,就象给他端来一锅半生不熟的浆糊,而且他发现,锅里的浆糊变得越来越少,他真担心有朝一日,会有人连粘在锅底锅边上的残渣也给抠了去。——甚至还包括了那口锅。
王维贵在世时经常数落他不知道“锅儿乃铁聚”,等他终于明白了“铁聚的锅”之后,一切就全陷入到一片慌乱之中了。牛文英在世时曾笑嘻嘻地模着他的后脑勺说:“穿着皮袄儿不知道热,月兑了皮袄就知道冷了”,他当时除了厌恶那只不知深浅的玉手外,白纸一片的空荡思维竟不如村南的光棍屁三!
多数人说“有钱难买黎明觉”,因为黎明的困倦最是袭人,所以,黎明即起自古也便成为了对一个人勤快懒惰的首要考量,屁三却说有钱难买黎明“叫”,屁三的终生遗憾就是缺少一个黎明叫骂着催男人起床的唠叨女人。而立之年过后的王炳中终于明白,世间永恒不变的真理,原来是和人的需求紧密相连的;尽善尽美的教诲,需经过穿心透骨的苦痛锤炼之后也才能茅塞顿开的。就像别人说的“觉”和屁三说的“叫”一样,不同的需求就会产生不相同的合情又合理的解释,都对的道理也要看对的是有哪一类需求的人。
他想起了牛文英那只曾经令他百倍生厌的手,如今连人一起静静地在龟脊梁下的马鞍地“独占鳌头”了,一种透心彻骨的疼痛便在全身弥漫开来,抽抽噎噎竟化作一片泪水滂沱!
春节过后,王炳中一直处于极大的羞愧和耻辱之中。安排长顺利地减掉各家的地租和利息之后,和一群多收了粮食的百姓拉拉扯扯,欢天喜地地成立了“大坡地丝弦剧团”,武老栓的儿子武小魁当了剧团的团长。
原来王炳中还颇爱听戏,高兴的时候自己也哼唱几句,自从月琴加入了丝弦剧团,王炳中听到丝弦的锣鼓就象吞下去长虫(即蛇)蛤蟆一般难以忍受。家里家外月琴一刻不停地背台词念戏文,哼唱起那些烂戏来,一副快乐无比幸福满怀的模样,好似做了神仙一般快活。尤其是拍演的《白毛女》,月琴扮喜儿,小魁扮大春,两个人并头鸳鸯比翼双飞的一副眉眼,王炳中真想拿了锄头象砸日本军官一样将武小魁砸到台下。他几次大发雷霆,不让月琴再唱。
安排长就象长着千里眼,王炳中刚和月琴发完脾气,一群短枪并长枪就来到家里给他做工作。安排长说:“你哟,——封建社会那一套,思想得尽快改造改造!”第二天,剧团的男男女女竟然都来到他的花园里去排练,一个个男女,明明白白地拉手蹭,喝稀饭一样地脸不变色心不跳,廷妮儿在一边抱了会来偷偷地看了一会儿,说:“这假两口儿扮出来比真两口儿还亲哩!”,王炳中白送了一布袋米后,把剧团给撵走了。
说来也巧,月琴正月进入了剧团,三月就开始呕吐,谷苗长到膝盖高的时候就大月复便便了。王炳中一万个不放心,寻个时机就问:“也怪了,——嗯?自从你开了唱,这籽儿也饱了,墒也好了?”月琴羞红了一张脸说:“好意思说,你又不是吃斋念经的和尚!”“该不会自家的窑烧了别人的砖坯吧!”王炳中穷迫不舍。月琴似乎有些恼:“你问老天爷去!”“万一弄个高梁禾子一道苗的东西儿,不好分清可咋办?”王炳中似乎有些不抓住辫子不松手的意思。
月琴终于有些不耐烦,一字一顿地说:“你还真不缺心眼儿,嗯?——不过也好说,等慢慢儿生下来,你就慢慢儿地养,等他一天天儿长大后,你就认清是驴骡儿还是马骡儿了。”说完就又哼哼着去了剧团。
令周大中兴奋有加的是,他的女儿周山花参加了村里的民兵,仅仅训练一个月后,就得到安排长的重点培养,当上了民兵排长,而且还有培养山花入党的意思。周大中喜悦的心情就象丝弦里拖出的“二本腔”,一路翻跳着抛入到遥远的天际。
周氏家族精明善变、工于算计的基因稳定了世代的温饱,但上下八代都找不出一个芝麻大的官来。周家历史上最引以为豪的,就是三头牛、两匹马、两匹骡和百余亩地的家当了。周大中无时不在想望着周家在他的手里飞黄腾达,——他似乎看到了填补家庭空白的希望。
山花肩扛一支锃光闪亮的钢枪,腰扎牛皮带,和男人一样练刺杀练打枪,若不是隆起的胸部,简直分不清男女。她几乎面贴面地给当兵的男人戴红花、掰手腕儿。王炳中几次多有不悦地提醒周大中,周大中总是满不在乎地说:“新社会了,要跟上形势哟。”那个哼哼出来的腔调,颇有些安排长的意思。王炳中也给儿子早来说过几次,但那个“茕茕白兔、东走西顾”,早已在儿子的心中生根、发芽、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