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家因为一个大屁。那天老大给丈母娘家做活,老大力气大活又好,直把丈母娘高兴得合不拢嘴,中午收工回家老大饿得慌,先端起早晨的剩饭就喝了一碗,丈母娘喜喜欢欢地拿笤帚给老大扫身上的土,——老大的裤腿后边有些泥,因为不好扫,丈母娘就弯下腰来拿笤帚疙瘩给反过来蹭,脑袋正冲着老大的。
不想老大喝了一大碗凉饭,肚里咕哩咕噜的正不好受,小姨子因恼了老大忘了从大坡地给捎来绣花的线,以为是姐夫小气,在老大脸前扮个鬼脸说:“老大老大,吃屁长大!”老大一笑,恰好就放出一个又长又大的屁,丈母娘不高兴,媳妇就吹了。
老大耽耽搁搁就到了这个年龄。
魏老大见到张雪梅后简直惊呆了,火车刚刚停,他就从车窗里一眼就认出了她,好像有一种前生的契约和灵性。当下车的人们一个个从车门跳到铁轨下的碎石子上时,老大伸过手去,托着雪梅轻轻地落了地。红梅和雪梅虽是亲姐妹,但自小分离,如今已有二十余年未见面,红梅抱住雪梅就是一阵痛哭。当火车咣里咣当地开动的时候,老大急急忙忙地拉住抱在一起的姐俩往一边儿拽,说:“这大个铁家伙,就恁宽儿个铁道儿,嫑晃翻咧!”
两个女人哭一阵又说一阵,老大拿身上一张画着**的一元钞票买了米汤和包子,姐俩吃了后,老大扬起手中的鞭,在天空中甩了一个圆圈,打了一个漂亮的脆响,太阳偏西的时候开始往回赶,姐俩在车上继续倾诉二十年的离别和感伤。
雪梅小老大六岁,偏襟儿的花道粗布上衣,土灰的粗布裤,鲜亮的门髅没有刘海,一头的乌发梳在脑后,大卡子卡了一个扁平纂,尤显干净利落,一对透亮的猫猫儿眼,望穿一切的神态。光亮而平和的面庞象铁匠的大铁砧,一种经了千锤百练的刚毅和执着。
他托着雪梅跳下车的时候,雪梅的两个猫猫儿眼就扑闪了几下,脸颊微微一动算是表示了感谢,老大却几乎有点儿承受不住。
他忽然又想起了小桃,那个叫哀伤和卑弱劫持了的女人,曾如醉如痴地雾化了他的灵魂,当老大全身贯注地扑上去之后,她却化作一只飘摇的风筝而渐行渐远,最后把他摔跌得支离破碎。从看到猫猫儿眼的第一刻起,小桃那只破碎的风筝就最终化为一缕云烟随风而去了。他感到,张雪梅那个花道粗布裹着的不甚宽阔的肩,才能荷得动千斤的重量,才能经得起他灾难深重的魏老大扎扎实实的一靠。
从外观上看,张雪梅属于是不妖冶扎眼但秀气俊美的那种,个头比红梅略高,该粗则粗该细则细的匀称身材,晋西北的蓝天白云和黄土秀水,滋润了她一身遮不住的闪亮。娘家河曲旧时属穷困的边塞,世世代代奔流不息的男子汉就是经了这里到塞外走西口的,那里的人们看惯了背家园别妻小的悲壮,“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捡苦菜”,就是当地生活最生动的写照;“船湾的葡萄唐家会的蒜,五花城的闺女不用看”,和别处的小家碧玉和大家闺秀相比,晋西北的女人独有一种刚柔相济的脾性。她们把太多的苦难和艰辛搅合在一起,唱出一出出悲怆缠绵的歌,叫山曲。
如泣如诉苍凉而豪壮的山曲,是他们艰难生活的大写意,——把明明白白的爱和恨嘹嘹亮亮地唱,把实实在在的喜与忧无遮无拦地吼,**果的表白筑起了最真最美的原生态。绵绵的山川和浩浩的长天,还有塞外吹来的千里风,相拥相拱着那些温柔细腻貌美如花的女人,她们骨子里的刚强和勇于承担的信念,把不服输的民俗民风世代传承。
天快黑的时候大车才过了窑头村,女人到底是女人,雪梅一边和姐姐说话,猫猫儿眼却不时地瞟几眼老大的后背。快进村的时候红梅问老大:“媳妇儿有眉目没有?”老大说:“还能没有眉目?有吔!”“哪儿人?”“谁知道,反正靠丈母娘给养着咧!”雪梅好像听懂了意思,偷偷抿了嘴儿在笑。
老大一直把红梅姐儿俩送到她家大门口,临进门的时候猫猫儿眼又扭回头,好象是看大黑马又好像是看魏老大。回到家里,老大呆头呆脑地在黑屋子里坐了一阵,到前院李小旦家寻了一碗剩饭,喝了,又到红梅家的那条街上转了两圈,他猜想猫猫儿眼一定会出来看一看,但是没有。
这天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终于想起了静峦寺师父给的那块黄布,抖抖地从炮弹壳里拿出来,一直看到天明。
雪梅在姐姐家住了一些时日,后来又偷偷地看了老大两次,雪梅没有太大的意见,红梅就张罗着撮合,老拐知道后是一百个不赞成,他不能容忍小姨子嫁给过去给他家做长工的魏老大,真那样,他就和老大做了条串,他赵老拐和魏老大平起平坐岂不辱没了门庭!
这天老拐专门买了两个菜,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吃,老拐的意思是乘机说说老大的事。趁红梅出去的空闲,老拐就给雪梅说了老大和嫂嫂小桃影影绰绰的一些事。雪梅说:“俄看老大不像那样的人!”
老拐说,老大蒲扇一般的大手和大脚,是天生的穷命鬼。手小才攥元宝呢!——雪梅说大手大脚好做活。
老拐说,老大屁好大吔,只要使不死,不管人前人后,都敢拼了全力地放,是个没脸没羞的下三滥。——雪梅说那是吃得不舒贴弄坏了肚子。
老拐说,老大的脾气大,比驴还犟,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将来真成了两口子恐怕要受屈。——雪梅说大老爷儿们没个脾气还能做啥!
老拐说,老大穷得当当响,米粒都要数着数儿吃,跟了他,饿不死也吃不饱。
雪梅感到姐夫的话不对味,淡淡地说:“穷没根富没苗唻,有屋舍,有双手,只要人勤快,再凄惶的日子也好过唻!”
老拐着急地一连闷了两小碗酒,忽然提高了嗓门还要说什么,雪梅就有些急了:“姐夫作甚个唻唻?”他扑闪扑闪地翻了翻猫猫儿眼,扭身出去了。
姐俩又回来坐下来时,赵老拐就有点晕了,红梅夺下他喝酒的小碗说:“净说些咸不咸淡不淡的屁话!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站着说话不腰疼,俺看老大人不赖,那头儿要是没意见,就订了。”说完扭头看看雪梅,雪梅低着头说:“兀的哩!”
张雪梅到魏老大家去了一趟,李小旦和蔡改改夫妻措手不及给忙了个热火朝天,改改麻麻利利地给饧了面,她要拿出看家的绝活叫山西的女人看一看太行山女人的手艺。小旦给整了咸黄豆,五香花生米,韭菜鸡蛋,醋氽红薯粉,小葱豆腐五个菜,准备好后就到后边叫老大和雪梅,进门一看,老大叼着大铜烟袋正在院子里来回地走,屋子里趟土狼烟不能进人,改改给老大挤挤眼,老大朝屋里努努嘴,凑到改改身边说:“嫌俺脏咧,在里边儿给扫呢,这回可丢人丢大了,旮里旮旯儿的东西儿俺动都没动过!真丢了大人了,——都丢到山西了。”
正说着,雪梅从屋里走出来,头上包着个羊肚手巾,外面裹着老大一件白布衫,一脸的趟土灰尘,像戏里化了妆的三花脸,雪梅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土一边说:“闲着磨(没)事做,扫扫屋舍,磨的个女子不行嘞!”
改改在柿木案板上擀开面剂,当灶火上的大锅咕咚咚冒气波浪地开始翻滚后,她把擀开的面剂拿刀咔咔咔地剁成了宽窄均匀的长条,抓住一把子一抻一扯一折又一折,然后食指一挑,往锅里一送,撑在手里的面条在空中画个美丽的圆弧后,向前一跃就落到了锅里。锅里的面沉下去翻个滚又浮起来,翻滚了几回后,改改拿了个大碗,用筷子在锅里一旋,就把面条半根不剩一股脑挑到碗里,一根根的面不粘不断,薄厚均匀透光闪亮,然后浇上臊子。
雪梅在一边两手搭在胸前笑眯眯地看,改改一脸自豪地问她:“恁那边儿咋个吃法?”
雪梅连连点头表示对改改的赞扬:“俺那儿,莜面多呢,做莜面栲栳栳,莜面鱼鱼,猫耳朵窝窝,莜面菜囤囤!”
改改就给坐在小板凳上的老大说:“老大,日后可记得叫咱尝尝恁家的莜面菜囤囤,舍得不舍得?”老大拿手模了把后脑勺,嘿嘿地笑。
赵老拐知道后,浑身上下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在他看来,虽然到了新社会,大家都是平起平坐的人,但像魏老大那样茅草毗一样的人,除了牛羊碰巧的时候啃上几口,大凡喘气的生灵,没有几个能看得见他的存在,渺小无用如一片随风飘摇的干草叶,他就不配给他赵老拐作连襟!再说,他也更不配和雪梅那样一个白白净净的猫猫儿眼女人睡到一个土炕上去!只有领着孩子、养着公婆的歪嘴寡妇跟了他,那才真真正正地恰如其分而物有所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