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老大看来,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他的好命就像大圪梁白河滩上的虎头山,轰隆一声巨响就翻天覆地地改变了模样,因为毛.主席给了咱房和地,又还叫咱当了新女婿!他就把毛.主席和**刻在了骨子的深处。娶了雪梅以后,他甚至想象着沙水城那两根明晃晃的铁道,有朝一日也会修到大坡地,在将来那个“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年代,先把他们的孩子周(——)上那个光哩咣当的长长的铁房子里,再把雪梅周(——)上去,一家三口或者四口、五口,一齐光哩咣当地跑到雪梅娘家,样样式式地给他们犁上几亩田,耩上几亩地,让他们看一看雪梅男人的雄壮,然后再饱吃一顿莜面栲栳栳或莜面菜囤囤。吃饱喝足后,站到黄土疙瘩的大卯梁上,扯开嗓子喊上一曲丝弦高八度的拖腔,定会抛得更远更悠扬。
办喜事的时候别人送给他的毛.主席像,他一张张送给了左邻右舍,还帮助端端正正地钉在墙上,过年的时候,老大因没有了父母双亲,他们两口子早早地起来点了鞭炮,恭恭敬敬地把煮出来的第一碗饺子放到了毛.主席像前,和拜父母一样齐排排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然后夫妻两个到姐姐红梅家磕了头,红梅给了老大一张画着各民族大团结的酱紫色五元票子。当他跪下去喊叫姐姐、姐夫时,舌头在嘴里生生地打不过弯来,只听见呜呜呜呜的声音,回到家后他跟雪梅说,他是憋足气喊的,不知为啥就是没喊清。雪梅扑闪着猫猫儿眼“嗤——嗤”地笑着说:“没的事,俄就听清了。”
赵老拐一直以为自己亏了大本,赵世喜在世的时候老大就因为小桃的事欠了他家五块大洋,如今那欠条还在他手里攥着,旧账尚未还清,多少年见他都不敢抬头看的魏老大,如今只在他面前假惺惺地圪蹴了一下,就堂而皇之地又拿走了他五元的大票子,那张票子足够他置办一身像样的洋布衣裳!为此,他总像心里头长了个大疙瘩一样沉重而难受.
吃过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魏老大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拿出那个炮弹壳,倒出来那张裹脚垴一亩地的文书给雪梅说,毛.主席给俺分了房,分了地,又娶了你,总不能对不起毛.主席。雪梅说俄听你。老大就拿了那张文书送到刘大全家。
大全正让孙子援朝骑在脖子上满院子跑,他斜眼瞅了瞅老大的文书,两只手拍打着援朝的说:“社里多少好地还种不过来呢,你那一亩地,哎呦呦!那也叫地?除了你魏老大恐怕谁也种不了,后来怕你也没顾上看,庄稼苗儿不咋长,草毗倒挺旺!”老大说:“没事儿,正月里社里也没啥活儿,抽空儿叫俺去给拾掇拾掇,收拾好了还归社里,俺决不要。”
这天,老大早早地就给社里收拾裹脚垴那一亩坡地去了。雪梅一个人在家筛黍子,她想给老大做老家的酸捞饭吃,老大苦沉烟稠,雪梅就想给他做些败火的饭。
河曲人爱唱,雪梅一边做活一边哼哼:“提起了那哥哥走西口,止不住小妹妹泪蛋蛋流,一把把拉住那哥哥的手,说下个日子你再走,你要那个走来俄不叫你走,扭住你胳膊拉住你手,说不下日子俄不叫你走,扯烂你的袖口呀俄给你缝,这一遭口外你走不成……”
山曲的韵律激越而悠扬,黄土地里厚积的苍凉和幽怨,令人肝肠寸断,从泥土里滚出来的大白话不遮不掩,能击穿铁打的胸膛。
“作甚个唻唻?”赵老拐学者雪梅的腔调儿走了过来,雪梅吓了一跳,她给老拐递过来一个板凳,翻了一下猫猫儿眼,一脸笑盈盈的阳光。
老拐似乎很高兴,把他知道的和不知道的连在一起说,象洋戏匣子里播放节目。雪梅低下了头只顾做自己的活,或哼答一声,或说句“磨听懂”。
当雪梅又从屋子里将剩下的多半布袋黍子提溜出来后,老拐咂着嘴说:“哎呦呦,恁大的劲儿——这长时侯儿了,还没有?该有了吧?要有了,可不能闹着耍!要有个三长两短的闪失,还不把老大给气疯!”
雪梅翻他一眼,就扭过头去不吭声儿。老拐探过头去说:“咋?没有?——这老大,犁地耩地是把好手,干这活儿可不行。实际上万物一理呢,和种谷子还不是一样?耩深了拱不动了,耩浅了就晒干了,墒大了湿盘了(湿盘:因地太湿踩踏后地皮变成硬泥饼),墒小了烧芽了(烧芽:刚透尖的小苗儿水分供不上经毒太阳一晒幼芽儿干死);耩前雨小不出芽儿,耩后雨大就格憋(格憋:苗刚透尖的时候遇大雨地皮上形成硬皮苗就出不来了)。这啥也得讲点儿技术不是?”
雪梅虽只听懂了一半,但知道不是好话,翻着猫猫儿眼斜了老拐几下,又往大门口瞅了两眼,皱着眉头说:“晴天朗日的瞎嚎嚎个啥,叫别人听见了,羞不羞哩!”站起身就往屋里走,后脊梁的花道粗布褂子揪了上去,露着腰带的小红边,老拐一下子蓬勃了起来:“小姨子的肚,姐夫的路儿,有啥稀罕。”雪梅拿了个大铁瓢正从缸里舀水喝,弯腰的时候老拐又看到了白花花的脊背,心中就泛起一股不能自已的冲动,伸过手去就模了一把,没等那只手缩回去,雪梅就拎起手里的瓢抡到了老拐的头上,闷声闷气的一声响之后,老拐的额头上就吹气球似地鼓起个大紫泡。
雪梅瞪着眼说:“你是牲口是人?滚!给俄买个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