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吃过午饭,妈妈出门赶牌场去了,珍珍和憨头在楼上睡觉,林静一个人看电视。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起身往村头的小卖部走去,去看妈妈打牌。
小卖部俨然一个麻将馆了。堂屋里很热闹,麻将开了两桌,还有几个人在看。看牌的翠姐一见林静就嚷:“静子来了,我们正好可以开一桌!”
林静看他们有四个人,就问:“你们不是有四个人吗?”
“哎呀,有人事多唦,不能打!你不会也说不能打吧?”
“有什么不能打的?不过我只打纸牌,麻将就免谈!”
“管你打什么牌,只要你肯打,横竖都是给我们发工资!”翠姐边说边笑。
“想得美!不看红绿点我给你发工资?再说了,我很久没打,手气肯定好!”林静反唇相讥。
“那就走着瞧唦!”说话间牌桌已经摆好,纸牌也洗好了。
第一局,林静就和了一个大胡。得意地说:“怎么样?我今天转运了,轮到你们给我发工资了吧!“
翠姐白了她一眼,鄙夷地说:“赢头局,输后三十六局!先赢是纸,后赢是钱!”
林静笑说:“迷信!我赢了,你是不是特不舒服呀?”
“我不舒服?你以为我是第一次打牌呢?打牌输赢是常事,关键是最后钱在谁的口袋里!”翠姐说得很淡定。
林静很久不打牌了,虽然上场就来了个开门红,但终究有些生疏,顾得了嘴巴打官司就顾不了大脑思考,连出了几张错牌后,她就闭了嘴专心对付手中的牌。
翠姐她们的嘴闲不住,一边打牌还一边东家长西家短的拉家常。其实这很好理解,麻将馆一向就是消息传播的重要渠道,有时谈事情还要专门选在麻将馆呢!
一会儿她们就说到了海英。翠姐向看牌的海英歪了歪脑袋,斜了斜眼睛,压低声音说:“苕婆娘昨天擦黑又在门口骂婆婆,婆婆声都不敢做,遭孽哟!”
秋菊问:“她婆婆为么事这么怕她咧?”
翠姐冷笑一声:“哼,还不是儿子听媳妇的话!要是儿子孝顺,哪个媳妇敢这样?你莫看我在外面狠,可在婆婆面前还从没过分过!这也是教地方上的人,要么不养儿子,要养就养孝顺儿!”
林静嗤之以鼻:“切!都养孝顺儿,那媳妇就都当小媳妇?”
翠姐说:“哪个说的呀?你强哥是孝子,我可不是小媳妇!人家都说,媳妇背上背面锣到处说婆婆,婆婆背上背面鼓到处说媳妇。可我从来不在外人面前说我婆婆的不是,这么多年你们也是知道的。我婆婆有什么地方不对,我从不当面说,我只背后跟强哥说,他自然会跟他妈说,他妈妈也愿意听他的。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和婆婆红过脸,更没当过委屈的小媳妇!”
林静不无羡慕地说:“那是你走运,老公会做人,婆婆明理。你要是碰到一个刁婆婆,天天在孝子儿面前说媳妇的坏话,恐怕你就是个面人都会嫌你硬。没听说过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的!”
说话的时候,林静的脑海里浮现出《孔雀东南飞》里逼得儿子媳妇双双自尽的焦母骄横跋扈的样子,同时还有湖南花鼓戏《小姑贤》里那个借故打骂媳妇的婆婆。虽说自己的婆婆没有那么坏,但跟周围的婆婆比起来也够狠的!自己没跟她一起过,她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要是在一起过还不闹得鸡犬不宁!说不定还会劝她儿子和我离婚呢!
脑袋里一想事,手上就慢了,秋菊马上催她:“快点打,快点!动作这么慢,你婆婆看得中你才怪!”
林静微微一笑,说:“还真被你说中了,我婆婆还真瞧不上我。不过不是嫌我手脚慢,而是嫌我是外地人。”
翠姐大着嗓门嚷嚷:“你怎么是外地人?她才是外地人呢!”
林静苦笑。
每个人都把自己生活惯了的地方称为本地,至于除此之外的地方,哪怕是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也只有被称作外地的命。自己好歹也算是钢城人,省会城市,大城市,可婆家的左邻右舍依然一口一声地称儿子为“湖北佬”,林静听得无比厌恶。尽管明涛说他们并无恶意,但林静总能听出其中的轻蔑和揶揄,就连婆婆的出言吐气也流露出几分倨傲。林静对这种神情再熟悉不过了,自己的乡亲们每每在提到四川人时无一例外都是这样的架势。
对湖北人而言,四川人就代表着小气与贫穷。七十年代,许多四川女人嫁到湖北。林静所在的村子和周围村子就有很多这样的四川女人,她们大多嫁给那些错过了最佳黄金结婚年龄的“光棍条”,这些男人不是家里穷就是成分不好,本地姑娘都不嫁他们。可是,再穷、再不好,也比四川强!即使现在,钢城的建筑工地上,本地人不愿干的譬如挖沟这样的又脏又累的活,都是短小黧黑的四川男人在埋头苦干;附近的砖瓦厂里也住满了穷困的四川人。而关于贫穷,有这样一个现代版的真实片段,说是一个四川人揣着一百块钱翻了几座山去镇上打年货,回来兜里还剩七十块。
而与此同时,湖南人对湖北人也同样有一种优越感。他们往往把湖北人的不食辣椒和不团结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谈到高兴处就会于哄笑中发一声感慨:这些湖北佬呀!明显的,湖北佬是一个贬义词!
林静在进这个家门前就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婆婆作为湖南人的自我优越感,婆婆是这样说的:你们湖北跟我们挨得很近,像石首啊、公安这些地方就跟我们挨着。老大以前到那里做过生意,说那里都不吃辣椒,鱼又白又腥,吃得人想吐,生活条件也蛮差的。他们平原位置都这样,你们山区肯定更差,还是我们这里富足些!
林静心里很是诧异,我们那里明明是丘陵,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山区了?难不成地球在瞬间就完成了造山运动,并且你先知先觉了?
出于善良的本性和晚辈的礼貌,林静并没有反驳她,或者还可能是当时婆家确实比娘家富裕,林静多少有点底气不足。
但一晃十年过去了,娘家发生了大变化。由于占了地理优势,沾了省城的光,新农村建设使这里改头换面焕发了生机与活力,家家通了自来水,村村修了水泥路。特别是住房条件的改善,这也是林静觉得婆婆夜郎自大的最有力证据。十年了,婆家的红砖瓦房越来越破旧,而娘家早已住上了宽敞明亮的两层小楼房,不光林静一家,村里家家都是楼房,好多还是三层的。婆婆上次来江城时也去看林静家,依然说湖南老家比这里好。林静对此很鄙视,认为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而明涛却说这不过是乡土情结,老人都这样!
翠姐问:“听你妈说你婆婆过来照顾鹏鹏了,是该让她受点累,别让她当女乃女乃当得太舒服了!我们村呀,就是带外孙的多,到头来也落不到什么好!”她话锋一转,问:“你们知不知道多多姐的外孙被她女婿带走了?”
顺姐接口问:“带走了?难度萱萱和女婿离婚了?”
“是啊,她不是找了个当兵的吗?好像还是个什么官!现在那男的转业了,要回宁夏,叫她一起去,她不肯,就离了!”
“那男的就不能留在我们这儿?非要回那个穷地方!”秋菊有点情绪。
“哎呀,你真是笨!肯定是跟多多姐搞不好唦!多多姐一直在给他们带孩子,一分钱都不要。可那男的每个月都寄钱给老家,包括他妹妹读大学都是他一个人出的钱!多多姐就鼓动萱萱和他闹,想把家里的财政大权揽过来。这男的比兔子还精,一开始就楸住萱萱跳舞的事不放,到最后干脆把婚都离了!”
林静头也不抬,说:“离了也好!一个女人去宁夏那么远的地方,被打死了也没人知道!”
秋菊说:“听说志愿兵转业要算一大笔钱,干部算得更多,萱萱得了多少呢?”
“还得多少呢?最可气的就在这里,萱萱不仅一分钱没分到,连儿子也被那男的带走了!连小琴都不如,人家至少还打了个欠条!”翠姐说得一脸愤慨。
顺姐说:“他们不是在县城有一套房子吗?这个总归给了萱萱吧?”
翠姐又气又急:“你莫说那个房子,那本来就是萱萱家出钱买的!你想呀,连妹妹上大学都要他出钱,家里肯定很穷,哪里有钱给他买房?”
林静一惊:“那萱萱不是人财两空?
翠姐愤愤道:“还怎么不是呢!所以说呀,像你们找外地人的千万要长个心眼,钱一定要抓在自己手里,以防万一啊!”
正说着,林静的手机响了,是明涛打来的。他开口就问:“在做什么?“林静很烦他的这种问话,爱理不理地答:“打牌。”
“打牌?你不回家就为了打牌?你说打牌的哪有一个好的?我们单位的小徐就是打牌打出了情况,出轨离婚。你们村不是也有打牌打上了床的吗?”明涛口气严厉。
林静听不得他说这样的傻话,走到外面反驳道:“照你这么说,打牌的人都不是好东西了!你大哥不是也打牌吗?怎么没见他给你再找个小大嫂?老四和老四媳妇不是还在长沙开麻将馆吗?那又怎么说?”
“他们我管不了,我只管你!再说我们湖南人跟你们湖北人不同,我们湖南人更有责任心!”明涛的话里不无讽刺和得意。
林静不想跟他浪费时间,冷冷地说:“不铜是铁!你当初怎么不找个有责任心的湖南人呢?也省得你老不放心!”顿了顿又说,“我打的是纸牌,都是嫂子太婆,有事晚上再说。”说完“啪”的合上手机盖。
牌还没起完,手机又响了。林静不理,悠扬的钢琴曲《致爱丽丝》就一直顽强而执着地在牌桌上空飘荡。
翠姐不胜其烦,责备林静:“小女人,不接就挂了,莫吵人!”
林静翻开手机就嚷嚷:“说了晚上再说,什么事非要现在说?”
明涛在那边气势汹汹:“你打牌就那么大,有事也不能停一下?”
林静被他烦死了,这个人怎么总是以自我为中心?打牌又不是一个人,你说停就停?让一桌人等你一个人,做这么没牌德的事可不是我林静的风格!她也不甘示弱:“你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晚上说?是死人了还是翻船了?就算是死人翻船我也管不了啊!”
“你有病啊,不说点好的!”明涛又按捺不住了,“跟你说,有肾结石的人不能久坐,要多活动。你还打牌,打个鬼呀!”
林静真佩服他,他总有本事把好话说得那么难听!
他接着说:“报纸上说你们要加工资了,你知不知道?”
林静很忙,哪有心思跟他聊天!没好气地说:“加了才算数!我不跟你讲了,人家在催呢,我要打牌了!”明涛还在说什么,林静就把手机给挂了。
一局还没打完,电话又响了。
翠姐烦道:“小女人,跟你打牌被吵死了,钱输了还没过到瘾!”
人家不说林静都觉得不好意思,更何况说呢!她干脆把手机关了。
翠姐说:“早该关了,你女婿也是个结梗人!”
林静抱歉地笑笑:“外地人都这样!”
这话有一定的道理。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个地方都有它的文化和历史,每个地方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思维习惯,哪怕是在外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骨子里也有一些根深蒂固的地方思维。所以,跟外地人结婚其实是冒着风险的,而且风险系数还比较高。如果情不能已,非结不可,婚前一定要做足功课,做好准备,否则婚后就会因思维方式不同而被鸡毛蒜皮的小事弄得焦头烂额,严重影响夫妻感情,甚至落得个分道扬镳的悲惨下场!